第108章 雨停之前

　　雨已经停了。

　　柏油路面被洗刷得漆黑，反射着城市永不熄灭的霓虹，像一条条破碎的银河。

　　佐藤光僵在原地，大脑因这突如其来的变故而一片空白。

　　那个声音……那个在无数个失眠的夜里，被她在幻想中描摹过无数次的、属于“最强”的声音，此刻正以一种近乎戏谑的语调，穿透了钢筋水泥，直接在她耳边响起。

　　她几乎是本能地转头，视线越过陈旧的百叶窗，投向窗外那片深沉的夜幕。

　　然后，她看到了。

　　在对面更高一栋建筑的天台边缘，一个身影随意地坐着。

　　白色的发丝在夜风中微微扬起，一身简约的黑色高专制服衬得他身形修长。

　　他双腿悬空，仿佛脚下不是几十米的高空，而是自家的榻榻米。

　　五条悟。

　　他甚至没有戴眼罩，只是架着一副墨镜，正饶有兴致地低头，那双苍蓝色的“六眼”仿佛穿透了数百米的距离和层层阻碍，精准地锁定在她身上。

　　一种比被“清道夫”包围更甚的恐惧与无力感攫住了佐藤光。

　　如果说神宫寺隆介的追捕是来自人类权谋的、可以预判的“网”，那五条悟的出现，就是无法预测、无法理解的“天灾”。

　　她握着门把的手无力地垂下。

　　跑？往哪里跑？

　　就在这时，门外那股如同胶片烧焦的气味和潜藏的杀意，如同被无形的巨手拂去一般，瞬间消散得无影无踪。

　　楼下的阴影中，负责监视的“清道夫”队长正对着微型麦克风，用压抑着震惊的干涩声音汇报：

　　“报告顾问……目标信号……被强行遮蔽。五条悟出现了。”

　　耳机里，神宫寺隆介的声音沉默了片刻，随即冰冷地响起：“全员撤退。放弃A-3号方案，启动B-1号‘观测’方案。不要与他发生任何接触。”

　　“是。”

　　黑影们如潮水般退去，仿佛从未出现过。

　　佐藤光的公寓里，那令人窒息的压迫感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另一种更加难以名状的绝对掌控感。

　　“砰。”

　　不是门，而是窗户。玻璃窗伴随着一声轻响，自动滑开。

　　五条悟的身影已经从对面楼顶消失，下一秒，便悄无声息地出现在她的房间里，仿佛他一直都在那里。

　　他环顾了一下这间狭小、堆满画稿和参考书的“巢穴”，目光在被拔掉所有线缆的电脑主机上停留了一瞬，最后落回到佐藤光惨白的脸上。

　　“唔，看来你正准备搬家？”他歪了歪头，语气轻松得像是在跟邻居打招呼，“东西都打包好了，真有效率。那本盲文笔记，也带上了吧？”

　　佐藤光的心脏骤然停跳。

　　他知道！他什么都知道！

　　“你是……‘S.K.’，佐藤光，对吗？”五条悟向前走了一步，巨大的身高优势带来强烈的压迫感。

　　他摘下墨镜，那双仿佛蕴含着整个星空的六眼直直地望进她的眼底，“画那些‘未来’的漫画家小姐。”

　　他的语气里没有威胁，却比任何威胁都更让她感到恐惧。

　　因为那是一种彻底的、不容置疑的“看透”。

　　“我……”佐藤光喉咙发干，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别紧张，我对干掉有用的情报源没兴趣。”五条悟的嘴角勾起一丝弧度，那笑容既迷人又危险，“高专那群老橘子想‘净化’你，但我比较好奇，你这只总能快他们一步的小老鼠，究竟还能看到些什么有趣的东西。”

　　他伸出手，目标明确地指向她紧紧攥在手里的背包。

　　“所以，你是自己把它交给我，还是我亲自动手？”

　　同一时间，涩谷，一条阴暗潮湿的地下通道。

　　浓重的喷漆气味混合着水管的霉味，在空气中弥漫。

　　楠田直人跪在冰冷的地面上，脸上带着一种近乎癫狂的狂热。

　　他摘下防毒面具，贪婪地呼吸着这刺鼻的空气，仿佛那是世界上最芬芳的圣歌。

　　他面前的墙壁上，一幅巨大的涂鸦刚刚完成。

　　画面触目惊心：扭曲的建筑、哀嚎的人群、一个巨大的、由无数骷髅组成的领域……正是佐藤光在同人志里隐晦描绘过的“涩谷事变”的预言一角。

　　但与佐藤光那充满暗示和符号的、留有余地的画风不同，楠田直人的版本充满了直白的暴力和绝望。

　　他用猩红色的喷漆，在画面的中心画上了一个巨大的、流着血泪的眼睛，仿佛在控诉着整个世界的麻木。

　　“不够……还不够！”他喃喃自语，眼神狂热而偏执，“你的警告太温柔了，‘先知’！这个沉睡的世界需要的是一记响亮的耳光，而不是耳边的低语！”

　　他曾是佐藤光最早的读者，那个网络论坛的版主。

　　他比任何人都更早地解读出那些漫画分镜下隐藏的真实。

　　他将佐藤光奉为神明，将她的预言视为圣旨。

　　但神明太脆弱，太胆怯了。

　　当他发现“先知”因为恐惧而选择沉默时，一种扭曲的使命感在他心中燃起。

　　他认为，自己必须成为“先知”更激进、更果决的“代行者”。

　　他要用最大胆、最公开的方式，将这些预言公之于众，强迫世界正视即将到来的灾难。

　　他要替她画画。

　　用火焰和鲜血。

　　“我会成为你最锋利的画笔，‘S.K.’。”楠田直人站起身，看着自己的“杰作”，露出了一个满足而扭曲的微笑，“我会让所有人都听到你的声音，哪怕他们会因此恐惧、疯狂、甚至死亡。”

　　他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小小的、刻着鸟居图案的木牌，放在涂鸦的角落——这是他为自己设计的、模仿佐藤光“签名”的标志。

　　然后，他戴上兜帽，消失在更深的黑暗里。

　　深夜，警视厅。

　　“加藤警官，又接到报案了，还是涂鸦。”

　　青年警官加藤雄三揉了揉疲惫的眼睛，接过同事递来的案件报告。

　　又是那种奇怪的涂鸦，这已经是本周第三起了。

　　地点：涩谷地下B2通道。

　　他驱车赶到现场，警戒线已经拉起。

　　当他看到墙上那幅巨大的、充满末日气息的涂鸦时，后背窜起一阵寒意。

　　这画风……既熟悉又陌生。

　　他立刻想起了前两天在新宿发现的另一幅涂鸦——一个断臂的西装男人，背景是一栋崩塌的大楼。

　　两幅画的风格和那种令人不安的压迫感如出一辙。

　　“又是这个‘血眼’标志，还有这个奇怪的鸟居符号。”加藤喃喃道，用手机拍下照片，“这已经不是普通的艺术表达了，这是一种……宣言。”

　　他敏锐地察觉到，这些涂鸦并非随机出现。

　　它们的内容似乎在讲述一个连贯的、恐怖的故事。

　　一种不祥的预感在他心头升起，仿佛这些画正在预告着什么真实会发生的事情。

　　“查一下最近有没有失踪人口报告，或者与这些画面细节相关的异常事件。”加藤对下属命令道，“另外，把这些涂鸦的图像资料，提交给心理犯罪分析科。我怀疑，这背后是一个具有高度组织性和危险倾向的团伙。”

　　他不知道，他正试图用常规的逻辑，去解读一个由咒术和疯狂构筑的谜题。

　　都立中央图书馆，闭馆后的档案室。

　　藤原静坐在电脑前，屏幕上显示的正是网络上开始疯传的涩谷涂鸦照片。

　　照片下的评论区，充满了惊恐、猎奇与不屑的言论。

　　她眉头紧锁，作为“S.K.”捐赠链的唯一经手人，她比任何人都清楚“S.K.”的“笔触”。

　　那是一种在绝望中寻找缝隙的挣扎，是克制的、充满隐喻的警告。

　　而眼前的这幅画，只有歇斯底里的宣泄和破坏欲。

　　“这是……污染。”藤原静轻声说。

　　她意识到，这个模仿者正在用最恶劣的方式，稀释“S.K.”预言的价值，将宝贵的警告变成廉价的都市传说。

　　如果任其发展，当真正的灾难来临时，不会有人再相信“狼来了”的故事。

　　她不能让这种事发生。

　　藤原静立刻行动起来。

　　她不是咒术师，没有强大的力量，但她有自己的战场。

　　她打开图书馆的捐赠管理系统，调出了所有标记为“S.K.”的捐赠记录。

　　她开始仔细核对每一条信息：每一本盲文书的入库时间、ISBN编码、对应的同人志发布日期，甚至包括当初接收快递时，物流信息上的模糊发件地址和时间戳。

　　她将这些原始数据一条条导出，加密，然后通过一个安全的匿名邮箱，发送给了“回音社”的联络人。

　　她在为“真迹”构建一道无法辩驳的防火墙。

　　当伪作甚嚣尘上时，这些枯燥的数据，将成为分辨真伪最坚实的证据链。

　　高专为五条悟准备的一处安全屋内。

　　这里像是一间五星级酒店的顶层套房，与佐藤光那间狭小的公寓形成鲜明对比。

　　佐藤光抱着自己的背包，像一只受惊的刺猬，警惕地坐在沙发一角。

　　她没有被绑起来，但五条悟的存在本身，就是最强的束缚。

　　他悠闲地拆开一个喜久福，咬了一口，然后将手机丢到她面前的茶几上。

　　屏幕上，正是涩谷那幅血红色的涂鸦照片。

　　“眼熟吗？”五条悟含糊不清地说道，嘴角还沾着一点豆粉，“你的风格，但是画得更烂，也更吵闹。”

　　佐藤光看到画面的瞬间，瞳孔猛地一缩。

　　是她的预言！

　　是她画在漫画里，关于涩谷的未来碎片！

　　但它被篡改了，被扭曲了！

　　她原本用隐喻和符号层层包裹的警示，被赤裸裸地剥开，用最血腥、最绝望的方式呈现出来，像一具被当众解剖的尸体。

　　那个角落里的鸟居符号，像一根毒刺，扎进她的眼里。

　　有人在模仿她。

　　不，不是模仿。

　　是在“挪用”她的预言，并用一种充满恶意的方式，将其公之于众！

　　一股混杂着恶心、愤怒和恐惧的情绪涌上心头。

　　她一直小心翼翼守护的秘密，她用来在夹缝中求生的唯一武器，此刻正被一个不知名的疯子当作战旗，在全世界面前挥舞。

　　这比被高层抓住更可怕。

　　这会让她传递的所有情报失去可信度，会让真正需要被警示的人，因为这种极端的方式而产生怀疑和抵触。

　　她的心血，她的挣扎，她的生存指南……正在被另一个人，变成一本通往毁灭的剧本。

　　“看来你明白了。”五条悟看着她瞬间煞白的脸，又咬了一口点心，苍蓝色的眼眸里闪烁着一丝看好戏的玩味。

　　“你的预言，已经不再是你一个人的秘密了，漫画家小姐。”

　　他微微前倾，身体投下的阴影将她完全笼罩，声音压低，带着一丝蛊惑般的笑意。

　　“现在，有人在替你画画。”

　　“那么，问题来了——你要怎么向我，向那些可能成为你盟友的人证明，哪一幅画，才是你亲手画下的‘真迹’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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