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7章 你准备考第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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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张德才一躬到底,那颗混迹江湖多年的脑袋瓜子,此刻恨不得直接磕在地上。

  他那张惯会忽悠人的嘴,吐出来的每个字都带着一股子被点化了的虔诚。

  林昭的眼神却在此时倏然变得锐利。

  “此事,要快,要密。”

  “三天内,你必须带着匣子回到县城。”

  他小小的手指在桌上敲了敲,发出清脆的声响,仿佛敲在张德才的心跳上。

  “三日之约,我们不能失信于周大福。”

  “他背后的苏家,现在是我们的朋友,不是敌人。”

  张德才浑身一凛,感觉一股凉气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

  “小的明白!”

  “另外,”林昭话锋一转,目光投向了窗外。

  “算算日子,你办完事回来,我们就要动身去府城了。”

  “县试只是第一步,后面的府试,才是真正的龙潭虎穴。”

  “时间,很紧。”

  “东家放心!”张德才猛地一挺胸膛,眼神里燃起前所未有的火焰。

  “小的就算是把骨头跑断,也绝不耽搁您的大事!”

  他不再多言,小心翼翼地将那两张图纸和那沓沉甸甸的银票卷好。

  他没有直接揣进怀里,而是解开自己的衣襟,从贴身的夹袄里层,撕开一道暗缝,将东西严严实实地塞了进去,又仔细地抚平,从外面看,没有丝毫痕迹。

  这是他行走江湖多年,保命吃饭的本事。

  做完这一切,他对着林昭又是一个深揖,转身便走,背影决绝。

  张德才回到自己那间房,飞快地换上了一身满是尘土、打了好几个补丁的破旧衣衫。

  又从床底下摸出一顶脏兮兮的斗笠往头上一扣,整个人瞬间就从一个颇有派头的管事,变回了那个在乡野间流窜、风尘仆仆的落魄算命先生。

  ……

  翌日,县衙后堂的书房。

  魏源端坐于公案之后,眉心拧成一个川字。

  他没穿官袍,只着一身半旧的青色常服,袖口上还沾着一点没洗干净的墨渍,更像个教书的老夫子。

  林昭小小的身影出现在门口。

  他恭恭敬敬地行了弟子礼,声音清脆:“学生林昭,拜见老师。”

  魏源从公文堆里抬起头,那双锐利的眼睛在林昭身上扫了扫,没有半句废话,也没有考校他昨日的功课,直接开门见山。

  “下月府试,你准备考第几?”

  问题来得又急又硬,像一柄出鞘的利剑,直指人心。

  这是一个陷阱。

  林昭几乎是瞬间就反应了过来。

  说考第一,是狂妄无知。

  说没信心,是虚伪懦弱。

  他垂下眼帘,沉吟了片刻,再次躬身,老老实实地回答。

  “学生不敢妄求名次,但求能够通过,不堕老师威名即可。”

  这话,既表达了对考试的敬畏,又捧了老师一把,还透着一股子脚踏实地的务实劲儿。

  魏源那拧着的眉头,终于舒展开了一丝。

  他赞许地点了点头。

  “你能如此想,很好。”

  魏源从一堆盖着县衙大印的公文中,抽出了一份看起来截然不同的资料。

  他将资料推到林昭面前。

  “看看吧,这是本次府试的主考官。”

  林昭上前一步,小小的脑袋凑过去,只见资料的最上方,用端正的楷书写着三个大字:高士安。

  下面是此人的履历:江州知府,进士及第,历任翰林院编修、国子监司业,为官清正,声名极佳。

  魏源的手指,在“高士安”三个字上重重一点,声音也沉了下去。

  “这位高知府,为人方正,最重根基,最厌浮夸。”

  林昭的心里咯噔一下,有了一种不好的预感。

  “你县试的那篇文章,写得是好。”

  魏源的语气突然变得无比严厉。

  “但就是写的太好了!”

  “好得锋芒太露,好得不像是你这个年纪该写出来的东西!”

  “尤其是那篇策论,立意高远,行文老辣,哪里像个六岁的孩子?分明是个在官场里浸淫了二十年的老油条!”

  林昭的心猛地一沉。

  他知道,老师这是在敲打他了。

  “这在县试,为师可以为你一力担之,说你天赋异禀。”

  “可这要是在府试,在高士安的眼皮子底下,你这么写……”

  他停顿了一下,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

  “是……取……死……之……道!”

  最后四个字,如同一记无形的重锤,狠狠砸在林昭的心上。

  魏源看着他瞬间变了的脸色,知道这剂猛药下对了。

  他缓了口气,继续道:“高士安这种人,最讲究的就是本分二字。”

  “你是童生,就该有童生的稚嫩;你的文章,就该有你这个年纪该有的青涩。”

  “你可以有才气,但绝不能显露心机!”

  “你可以有见地,但绝不能显得比主考官还懂!”

  魏源的声音里,带着一种过来人的疲惫。

  “你得让他觉得,你是一块璞玉,一块需要他来雕琢的璞玉,而不是一柄已经开刃、甚至能伤到他的利剑。”

  林昭垂着头,小小的身子站得笔直,一言不发。

  但在无人看见的视角里,他的“鉴微”早已全力发动。

  在林昭的感知中,魏源整个人都被一团复杂到极点的气场包裹着。

  那里面有滔天的怒火,有被压抑多年的不甘,有深深的疲惫,还有……

  一丝隐藏在最深处的,对往昔的追忆。

  林昭的心,沉得更深了。

  这背后必有隐情。

  “你是不是觉得,为师在危言耸听?”魏源突然停下脚步,锐利的目光再次锁定林昭。

  “你是不是在想,只要文章写得天衣无缝,他就挑不出错处?”

  林昭没有回答,但他知道老师说对了,这正是他刚才下意识的想法。

  魏源仿佛能看穿他的心思,冷笑一声,那笑声里充满了无尽的自嘲。

  “我告诉你,为什么!”

  “因为我跟那个高士安……”

  “是同科进士!”

  这五个字,像一道惊雷在书房内炸响!

  官场之上,同年、同乡、同科,是三张最大的关系网。

  同科进士,更是门生故吏之外,最牢固的政治盟友。

  可老师的语气……

  魏源的脸上,那股子讥诮之色更浓了。

  “当年在京城,为了一项商税的策论,我与他,在翰林院当着所有同僚的面,差点打起来”

  他的声音不高,却带着金石之声,仿佛将林昭带回了那个风起云涌的京城。

  “他指着我的鼻子骂,说我是只知钱谷算计的酷吏,是动摇国本的奸贼,是眼里没有圣贤教诲的法家余孽!”

  “而我……”

  魏源的拳头,在宽大的袖袍里猛地攥紧。

  “我告诉他,他就是个抱着圣贤书溺死在水里,却看不见岸边饿捰遍野的腐儒!”

  林昭的呼吸,几乎停滞了。

  他终于明白了。

  这不是学术分歧,这是政见之争,是路线之争!

  是水火不容的,死敌!

  “结果,你也看到了。”魏源松开拳头,声音恢复了那种疲惫的平静。

  “他平步青云,官至江州知府,成了士林楷模,人人称颂的清流砥柱。”

  “而我,被贬谪到了这山高水远的越城县,成了一个人人避之不及的孤臣。”

  “现在,你明白了吗?”

  魏源盯着林昭,眼神复杂无比,既有担忧,又有考量。

  “他高士安,知道你是我的关门弟子。这场府试,他审的,根本就不是你的卷子。”

  “他审的,是我魏源的脸!”

  “他会用最苛刻的眼光,把你那篇文章翻来覆去地看,不是为了寻找才华,而是为了寻找我的影子!”

  “只要让他看到一丝一毫经世致用的味道,看到一点点我魏源的骨头,他就会毫不犹豫地将你黜落!”

  “然后,他会捻着胡须,对身边的人说一句:‘魏孟德教出来的学生,果然还是这般急功近利,心术不正!孺子不可教也!’”

  这番话,如同一盆冰水,从林昭的头顶浇到脚底,让他从里到外,凉了个通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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