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4章 穆龙行

　　我正仰躺在沙发上，脸上敷着那片沁凉的海藻面膜，听见周雨这么问，只是含糊地“嗯”了一声，嘴唇不敢张太大，怕面膜起皱。

　　“有个局，他兄弟叫他出去了。”

　　周雨坐在我对面的单人沙发上，手里捧着那杯我刚给她泡的桂花乌龙，热气氤氲而上，却没能柔和她眉间那抹欲言又止的神情。她踌躇了半天，语气委婉得像是怕惊醒了什么：“你心倒是大，就这么信任他。”

　　面膜下的眉毛几不可察地挑了一下。信任？这词从周雨口中说出来，竟带着一种陌生的重量。在我和穆龙行的世界里，这从来不是个需要特意拿出来讨论的话题。就像你不会特意去思考呼吸是否必要一样。

　　我刚张开嘴，想为穆龙行解释几句，手边的手机恰在此时响起——是穆龙行专设的铃声，《星球大战》主题曲，我们俩一起看的第一部电影。我指尖划过屏幕，接通电话。

　　“老婆，你别担心，我很快就回来的。”电话那头传来他熟悉的声音，背景音里隐约有酒杯碰撞和男人们低沉的交谈声。

　　我调整了一下坐姿，确保面膜不会移位，表现出善解人意的一面：“你们玩得开心就好呀，不着急回来的。”

　　穆龙行无视我的话，自顾自地，语气装得还挺为难：“行，那我现在回家。”

　　对此，我早已习以为常，面膜下的脸忍不住翻了个白眼。这人总是这样，明明自己想回来，偏要在朋友面前演这么一出。就在他挂断前，我隐约听见他对旁人说道：“我老婆查岗，就先回去了。”

　　电话挂断后，客厅里突然安静下来。周雨看着我，眼神复杂。

　　“他说什么了？”她问。

　　“说现在就回来。”我揭下面膜，轻轻拍打脸上剩余的精华液。

　　周雨摇摇头，“你啊，就是太放心他了。男人不能这么惯着的，该查岗时就得查岗，该闹时就得闹。你看我，老王每次出门，我都要求他拍照发定位，视频抽查更是家常便饭。”

　　我笑了笑，没有接话。周雨和她丈夫的相处模式我是知道的，像一场永无止境的谍战戏，彼此都是对方的嫌疑犯兼审讯官。

　　“我和龙行不一样，”我终于开口，“我们是从小一起长大的，他肚子里有几根蛔虫我都知道。”

　　周雨不以为然，“人是会变的。再说了，你们这种青梅竹马，说不定早就腻了，只是不好意思说破而已。”

　　这话要是从别人口中说出来，我可能会觉得冒犯。但周雨是我大学室友，我知道她经历过什么——前夫的背叛让她对婚姻充满了警惕。她的过度警觉传染到了现在的关系中，使得再婚后的生活依然紧绷得像一根随时会断的弦。

　　“要打赌吗？”我忽然来了兴致，“我赌龙行半小时内到家，而且一定会带我最爱吃的那家甜品店的芒果班戟。”

　　周雨挑眉，“赌什么？”

　　“就赌你上周看中的那条丝巾。要是我赢了，你就得买下它，别总是舍不得。要是我输了，我就陪你去做你一直不敢尝试的热玛吉。”

　　“成交！”周雨眼中闪过兴奋的光芒，随即又黯淡下来，“不过你也太狡猾了，明明知道龙行一向体贴，这赌约我胜算不大。”

　　我笑着起身去洗脸，温热的水流冲刷着脸上的黏腻。望着镜中的自己，思绪不由自主地飘远了。

　　穆龙行。

　　这个名字从我记事起就存在于我的生命里。我们住在同一条胡同，他家是27号，我家是29号。北京的胡同是个神奇的地方，家家门户相对，生活几乎透明。我记得他小时候是个胖墩，圆滚滚的像只熊猫，而我则瘦得像根豆芽菜。

　　五岁那年，我被胡同里的大孩子欺负，他们抢走了我妈刚给我买的草莓发卡。是穆龙行，那个平时说话都含糊不清的小胖子，像颗炮弹一样冲过来，把那些比我高大半头的孩子撞得人仰马翻。虽然他最后被打得鼻青脸肿，却死死攥着那枚发卡，直到递还给我。

　　“以后我保护你。”他抹着鼻血，说得郑重其事。

　　那枚发卡我至今还收在首饰盒的最底层，上面的草莓装饰已经褪色，却是我最珍贵的收藏。

　　水流声戛然而止，我用毛巾轻轻擦拭脸颊。镜中的女人已经三十有二，眼角有了若隐若现的细纹，但眼神依然清澈——那是被长久而稳定的爱意滋养出来的光芒。

　　回到客厅，周雨正在刷手机，见我出来，抬头问道：“说起来，你们俩是怎么确定关系的？认识你们这么多年，好像从来没听你们详细讲过。”

　　我在她身边坐下，抱过一个抱枕，“那是高一的事了...”

　　那年我十五岁，穆龙行也是。他早已不是那个小胖子，抽条成了清瘦的少年，唯有那双黑亮的眼睛没变，依然坦诚得像一汪可见底的泉水。

　　我们是同桌，每天一起上课、做作业、放学回家。情窦初开的年纪，班上有几对偷偷谈起了恋爱，但我们之间似乎还是那种两小无猜的状态——至少表面上是这样。

　　直到那个周五的下午，放学时下起了倾盆大雨。我没带伞，站在教学楼门口发愁。穆龙行一言不发地把他的校服外套撑在我们头顶，说：“跑吧！”

　　我们就这么冲进雨里，校服根本不顶用，没跑出几步就浑身湿透。跑到胡同口时，我脚下一滑，差点摔倒，他及时扶住了我。雨太大，眼睛都睁不开，我们躲在一棵老槐树下暂避，彼此看着对方的狼狈样，笑得直不起腰。

　　就是在那一刻，笑声戛然而止。他看着我，我看着它，空气突然变得不一样。雨声哗啦，世界模糊成一片，只有他的脸庞异常清晰。水珠顺着他的发梢滴落，划过少年清瘦的脸颊和微微滚动的喉结。

　　“林小雨，”他第一次这么连名带姓地叫我，声音有些沙哑，“我能不能...亲你一下？”

　　我愣住了，心脏狂跳，说不出话，只是轻轻点了点头。

　　那是个带着雨水味道的吻，青涩，短暂，却让我的整个世界天翻地覆。

　　“然后呢？”周雨听得入神，追问道。

　　我笑了笑，“然后我们就在一起了，直到现在。”

　　“就这么简单？”周雨似乎有些失望。

　　“本来就不复杂啊。”我说。

　　玄关处传来钥匙转动的声音，我和周雨同时看向墙上的挂钟——离半小时还差七分钟。

　　穆龙行推门而入，手里果然提着那家知名甜品店的纸袋。他看见周雨，略显惊讶，“哟，周雨在啊。”

　　周雨冲我使了个“你赢了”的眼神，起身道：“我正好要走了，不打扰你们二人世界。”

　　送走周雨，穆龙行把纸袋放在茶几上，俯身给我一个拥抱。他身上有淡淡的酒气和熟悉的薄荷洗发水味道。

　　“玩得开心吗？”我问，顺手打开纸袋，果然是芒果班戟。

　　他松了松领带，坐在我身边，“就那样吧。老陈升职了，请大家喝酒，吵得脑袋疼。”

　　“那还回来这么早？”我故意逗他。

　　他凑过来，额头抵着我的肩膀，像只大型犬般蹭了蹭，“想你了不行吗？”接着又抬起头，眼中闪着狡黠的光，“而且我不是说了吗，‘我老婆查岗，就先回去了’。”

　　我轻轻推了他一下，“又让我当恶人！”

　　他哈哈大笑，“这不是最好用的借口嘛！谁让我是出了名的妻管严。”

　　这话倒是不假。自从我们结婚，穆龙行就主动给自己贴上了“妻管严”的标签，朋友聚会能推则推，推不掉的也一定早归。我曾劝他不必如此，他却理直气壮：“我乐意回家陪老婆，碍着谁了？”

　　“周雨刚才说，我太信任你了。”我舀了一勺班戟，状似不经意地说。

　　穆龙行动作一顿，眉头微蹙，“她又跟老王闹别扭了？”

　　“那倒没听说，就是觉得我对你太放心。”

　　他沉默片刻，突然起身去了书房。回来时手里拿着一个陈旧的铁皮盒子，那是我多年前用来存放小玩意的储物盒。

　　“还记得这个吗？”他打开盒子，里面满满的都是回忆——那枚草莓发卡、我们第一次看电影的票根、高中时代传递的小纸条、大学时的异地火车票、求婚时的戒指收据...

　　最上面是一张略微发黄的照片，两个浑身湿透的少年站在大雨中的槐树下，满脸的水珠不知是雨水还是泪水——那是我们确定关系那天，被邻居抓拍到的画面。

　　穆龙行拿起照片，指尖轻轻摩挲着画面中我稚嫩的脸庞，“从五岁那年起，我的使命就是保护你，让你快乐。这三十年来，我没有一天忘记过这个使命。”

　　他的声音很轻，却重重落在我心上。

　　“周雨和老王的事，我听说了些。”他继续道，“老王之前确实有过不检点，虽然求得周雨原谅了，但信任一旦破裂，修复起来就很难了。”

　　我有些惊讶，“你怎么知道？”

　　“男人圈里没什么秘密。”他笑了笑，“老王每次出来喝酒，都炫耀周雨多么紧张他，好像这样就能证明自己多有魅力似的。可笑。”

　　我忽然感到一阵心寒，为周雨，也为所有在感情中缺乏安全感的人。

　　穆龙行握住我的手，“信任不是盲目的，小雨。它建立在共同经历和彼此了解的基础上。我知道你所有的喜好和厌恶，你知道我每一个眼神和动作的含义。我们见证过对方最狼狈的样子，也分享过最辉煌的时刻。这样的感情，不需要靠查岗和试探来维系。”

　　他停顿了一下，眼神温柔得像夏夜的月光：“我每天回家这么早，不是因为你的要求，而是因为我真心想回到你身边。这个家，有你的地方，才是我最舒心的归宿。”

　　我靠在他肩上，感受着他平稳的心跳和温暖的体温。窗外，北京的夜景璀璨如星河，而在我们这个小家里，时光静好得让人心满意足。

　　“下周是你爸妈的结婚纪念日，我已经订好餐厅了。”穆龙行忽然说。

　　我抬头，惊讶地看着他，“我都差点忘了！”

　　他得意地挑眉，“我就知道你会忘。礼物我也准备好了，是你妈一直想要的那套苏绣屏风，你爸的茅台也托人买到了年份的。”

　　这就是穆龙行，他或许不会说什么惊天动地的甜言蜜语，却把我的每一个家人、每一个喜好都牢牢记在心里。这样的男人，我为何要不信任他？

　　“对了，”他像是突然想起什么，“下个月我们公司有团建，去三亚，可以带家属。”

　　我眼睛一亮，“真的？”

　　“嗯，就三天两夜。我已经跟人事部说了，咱们自己补点钱，多住两晚。你不是一直想去那家网红酒店打卡吗？”

　　我欢呼一声，扑进他怀里。他总是这样，默默记下我随口一提的愿望，然后在某个不经意的时刻帮我实现。

　　夜深了，我们洗漱完毕，并肩躺在床上。穆龙行的手指有一下没一下地卷着我的发梢，这是他从少年时期就养成的习惯。

　　“小雨，”他忽然轻声说，“谢谢你。”

　　“谢什么？”

　　“谢谢你一直这么信任我。”他的声音在黑暗中格外清晰，“这世上有很多诱惑，也有很多不可预料的变故。但每当我想到你毫无保留相信我的样子，我就觉得，我不能，也不愿辜负这份信任。”

　　我翻过身，在朦胧夜色中凝视他的轮廓。这张脸，我从五岁看到现在，每一个角度都熟稔于心。时光在上面留下了痕迹，却从未改变那双眼睛里的真诚。

　　“我不是信任你，龙行，”我轻声说，感觉到他身体微微一僵，随即补充道，“我是信任我们。信任那个五岁时为我打架的小男孩，信任那个十五岁时在雨中吻我的少年，信任那个二十五岁时在众人面前向我求婚的青年，也信任现在这个会记得给我带芒果班戟的丈夫。”

　　他沉默了良久，然后紧紧搂住我，吻落在我的发间。

　　信任从来不是一场赌博，也不是盲目的轻信。它是建立在无数个日日夜夜的相处和共同经历上的坚定信念。是从小到大的了解，是彼此融入骨血的习惯。

　　我知道明天早上穆龙行会比我早起，为我挤好牙膏；我知道他会在下雨天提醒我带伞，尽管我常常忘记；我知道他会在每个重要的日子给我惊喜，也会在平凡的日子里制造小小的浪漫。

　　而这些，都不是因为责任或义务，仅仅是因为——爱。

　　窗外传来淅淅沥沥的雨声，北京迎来了今夏的第一场夜雨。我靠在他怀里，睡意渐浓。

　　恍惚间，仿佛又回到了十五岁那年的雨天，两个浑身湿透的少年站在老槐树下，笨拙地交换了彼此的初吻。

　　那一吻，就是一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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