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6集：靠山屯的动员大会

　　蝗群虽退，留下的却是一片需要精心抚慰的土地与人心。飞机喷洒的高效农药精准地扼杀了蝗灾的蔓延，但也难免在一些作物叶面上留下了灼伤的痕迹，加之部分田块边缘仍遭受了蝗虫的啃食，原本长势喜人的庄稼地，此刻像是经历了一场恶战的士兵，虽保住了主力，却也伤痕累累。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农药味和蝗虫尸体开始腐败的微弱腥气，混合着黑土地固有的芬芳，构成一种复杂而沉重的气息。

　　社员们在秦建国的指挥下，来不及过多沉浸在得救的狂喜中，便迅速投入了新的战斗——清理死蝗虫，评估损失，加强田间管理，促进作物恢复。人人脸上都带着疲惫，以及一种劫后余生的恍惚，干劲虽在，却难免蒙上了一层阴影。秦建国敏锐地察觉到了这种情绪，他知道，士气如同绷紧的弓弦，过刚易折，需要适时地松弛与激励。

　　这天傍晚，收工的钟声敲响后，秦建国没有立刻回家，而是背着手，踱步到了屯子东头虎子和猛子家附近。打猎队的成员多聚居在这一片，院子里时常晾晒着兽皮，空气中隐约飘荡着硝烟和皮革混杂的气味。

　　虎子和猛子刚收拾完打猎的器具，正坐在院里的磨盘上抽烟休息，看到支书来了，连忙站起身。

　　“建国支书，您咋来了？”虎子个头高大，声音洪亮，是屯里有名的好猎手。猛子相对精瘦些，但眼神犀利，行动敏捷，是追踪的好手。

　　秦建国摆摆手，示意他们坐下，自己也找了块石头坐下，掏出烟袋锅子，慢悠悠地装上烟丝，却没有立刻点燃。他望着远处暮色中轮廓模糊的山峦，叹了口气：“这次蝗灾，虽说国家派飞机帮咱们顶过去了，可地里终究是伤了元气，大家伙儿心里也憋着一股劲，又累又怕啊。”

　　猛子点头附和：“是啊，支书，看着好好的庄稼被虫子糟蹋，谁心里不难受？今天清理虫尸，好几个老娘们儿一边干一边掉眼泪。”

　　虎子用力嘬了口烟，瓮声瓮气地说：“妈的，那蝗虫铺天盖地的，现在想起来还头皮发麻。要不是飞机来得快，咱这半年就算白忙活了。”

　　“白忙活倒不至于，”秦建国接过话头，终于点燃了烟袋，深吸一口，烟雾缭绕中，他的眼神显得深邃，“但损失肯定有。接下来要追肥、要防病害，活儿更重了。我怕大家这口气……松下来，就难鼓上去了。”

　　他顿了顿，目光转向虎子和猛子，语气变得郑重：“虎子，猛子，咱们屯就你们打猎队本事大，熟悉老林子。我想请你们带几个人，进趟山，看能不能弄头野猪，或者麅子、鹿啥的大家伙回来。咱们屯，好久没开荤了，我想搞个集体聚餐，让老少爷们儿娘们儿都吃顿好的，油油肠子，也顺便借这个机会，给大家鼓鼓劲，把灾后的生产动员再搞起来！”

　　虎子和猛子对视一眼，几乎没有任何犹豫。虎子把烟头一扔，用脚碾灭，拍着胸脯道：“支书，您就放心吧！这事包在我们身上！正好前几天巡山，在北沟那边发现了野猪的新鲜脚印，个头不小！明天一早我们就进山！”

　　猛子也咧嘴一笑，露出被烟熏得微黄的牙齿：“没问题，支书！保证不让您和全屯老小失望！这季节，山里的家伙食儿正肥！”

　　秦建国脸上露出了连日来第一个舒展的笑容，他用力拍了拍两人的肩膀：“好！好！注意安全！我等你们的好消息！”他知道，这些常年在山林里与危险打交道的汉子，一诺千金。

　　第二天，天还没亮透，打猎队就集结完毕。除了虎子和猛子，还有另外三个经验丰富的老猎手，一共五人。他们脚蹬耐磨的靰鞡鞋，打着绑腿，身背猎枪，腰挎开山刀，怀里揣着足够的火药和干粮，如同即将出征的勇士，悄无声息地融入了晨曦微茫的深山老林之中。

　　屯子里的人们照常下地劳作，但不少人的心思，都或多或少地牵挂着进山的打猎队。尤其是孩子们，兴奋地交头接耳，猜测着虎子叔他们能带回什么好吃的。这种期待，像一缕微弱但顽强的火苗，悄然驱散着弥漫在屯子上空的些许阴霾。

　　秦建国则一边组织生产，一边开始悄悄筹备聚餐的事情。他让老支书去核算合作社还能拿出多少白面、豆油，让妇女主任沈念秋悄悄动员各家，看看能不能凑些土豆、萝卜、粉条、干菜出来。他自己则反复斟酌着，在聚餐时该讲些什么，既能肯定大家抗灾的付出，又能点燃后续生产的激情。

　　时间在忙碌和期盼中过去。到了第二天下午，日头偏西，地里干活的人们开始有些心不在焉，不时有人抬头望向北山的方向。

　　突然，北山脚下传来了几声清脆的枪响——“砰！砰！”

　　声音在山谷间回荡，惊起一片飞鸟。

　　“是枪声！打猎队回来了！”地头上，不知谁喊了一嗓子。

　　顿时，人们沸腾起来，尤其是孩子们，嗷嗷叫着就往屯子口跑。大人们也纷纷放下锄头，脸上洋溢着期待的笑容，朝着枪声传来的方向张望。

　　秦建国心里一块石头落了地，有枪声，就意味着有收获。他赶紧招呼几个年轻后生：“快，套上马车，去北山口接应一下！”

　　没过多久，就见虎子、猛子几人的身影出现在屯子北面的小路上。他们显得风尘仆仆，脸上带着疲惫，却更多的是兴奋和自豪。走在最前面的虎子和另一个猎手，用一根粗实的木杠抬着一头体型硕大的黑毛野猪！那野猪看样子足有二百多斤，獠牙外翻，身上中了至少两枪，已经没了气息。后面猛子等人，则扛着几只肥硕的野兔和山鸡。

　　“打到啦！打到大家伙啦！”孩子们欢呼雀跃，围前围后。大人们也纷纷迎了上去，七嘴八舌地问着。

　　“好家伙！这么大一头野猪！”

　　“虎子，你们可真行啊！”

　　“没受伤吧？顺利不？”

　　虎子把肩上的木杠交给接应的后生，抹了把汗，豪爽地笑道：“顺利！这畜生糟蹋了不少北沟的棒子地，正好被我们撞上！费了点劲，总算撂倒了！”

　　猛子也补充道：“还碰上了一小群麅子，打了俩，个头也不小，在后面扛着呢！”

　　整个靠山屯顿时沉浸在一片欢腾之中。马车很快过来，众人七手八脚地将沉重的野猪和其他的猎物抬上车，如同迎接凯旋的英雄般，簇拥着打猎队回到了屯子里。

　　秦建国看着那头肥壮的野猪，脸上笑开了花，连声道：“好！好！太好了！咱们靠山屯的猎手，就是靠得住！”他当即宣布：“明天晌午，全体社员休息！咱们在合作社大院，开集体聚餐！”

　　消息像长了翅膀一样传遍全屯，家家户户都洋溢起节般的气氛。当晚，合作社大院就灯火通明（王彩凤贡献了拖拉机的照明），老支书指挥着几个手脚利落的社员，开始处理猎物。褪毛、开膛、分割……野猪皮被小心地剥下，这可是好东西。猪肉、内脏被分门别类放置。沈念秋带着妇女队，连夜清洗野菜、泡发粉条、削土豆皮，为第二天的盛宴做准备。王彩凤也跑前跑后，帮着搬运东西，检查那口用来炖肉的大铁锅是否牢固。孙卫东则领着青年突击队的小伙子们，搬桌子、板凳，布置场地。就连孩子们也被分配了任务，去捡拾足够的柴火。

　　空气中弥漫着血腥气、泥土味，以及即将到来的美食的期待，一种久违的、充满生机与活力的气息，重新在靠山屯弥漫开来。

　　第二天，天色大亮，合作社大院里已是人头攒动，香气四溢。几口大铁锅支在临时垒砌的灶台上，底下柴火熊熊。最大的一口锅里，咕嘟咕嘟地炖着大块的野猪肉，加入了土豆、干豆角、粉条和珍贵的香料（老支书贡献了自己珍藏的几颗八角、一小把花椒），浓油赤酱，汤汁翻滚，诱人的肉香随着蒸汽飘散开来，勾得人馋虫大动。另一口锅里煮着麅子肉，肉质更为细腻，适合清炖，汤色奶白。还有一口锅专门用来炒制野兔和山鸡，配上辛辣的野山椒和晒干的蘑菇，爆炒出锅，锅气十足。

　　妇女们忙着揉面，蒸了一大笼一大笼的白面馒头，这在平时可是难得的细粮。各家凑来的鸡蛋被炒成了金黄的蛋花，拌上嫩绿的野菜。咸菜疙瘩切成了细丝，用香油拌过。甚至还有几坛子自家酿的、度数不高的米酒被搬了出来。

　　晌午时分，随着老支书一声吆喝：“开饭喽！”合作社大院瞬间变成了欢乐的海洋。人们按照生产队围坐在一起，碗里是堆尖的肉菜，手里是白胖的馒头，脸上是发自内心的笑容。孩子们吃得满嘴流油，嬉笑打闹。大人们则互相敬着酒（以茶代酒或者浅酌米酒），大声说笑着，谈论着今年的收成，谈论着打猎队的英勇，谈论着那场惊心动魄的蝗灾和神兵天降的飞机。

　　秦建国、老支书、沈念秋、王彩凤、孙卫东、虎子、猛子等人坐在主桌。秦建国端起一碗米酒，站了起来，示意大家安静。

　　原本喧闹的大院渐渐静了下来，所有人都望向他们的支书。

　　秦建国目光扫过全场每一张熟悉的面孔，声音洪亮而充满感情：“乡亲们！静一静！我先说两句！”

　　“今天这顿饭，来之不易！首先，咱们要敬咱们的打猎队！虎子，猛子，还有几位老哥！是他们，钻老林子，冒风险，给咱们打回了这解馋的肉食！让他们辛苦了！”说着，他举起碗向打猎队示意。

　　全院响起了热烈的掌声和叫好声。虎子等人不好意思地站起来，憨厚地笑着向大家拱手。

　　“这第二碗，”秦建国继续道，“咱们要敬咱们自己！敬咱们靠山屯的每一个人！”他的声音有些激动，“前些天的雹灾，咱们挺过来了！紧接着的蝗灾，咱们监测到了，扑灭了幼虫点，顶住了成虫的入侵！在国家支援到来之前，咱们没有怂！咱们用锣鼓，用火把，用咱们的血肉之躯，守护了咱们的土地！咱们靠山屯的人，个个都是好样的！”

　　这番话说到大家心坎里去了，想起那些紧张、疲惫甚至绝望的时刻，再看看眼前这热闹祥和的聚餐场面，不少人的眼眶湿润了，用力地拍着巴掌，掌声经久不息。

　　“这第三，”秦建国压了压手，待掌声稍歇，语气变得更加沉稳和有力，“咱们要往前看！蝗灾是过去了，但地里的活儿，一点没少！被虫子啃过的庄稼，需要咱们加倍呵护，追肥、浇水、防病，一样不能落下！夏锄还没结束，秋收更是重头戏！咱们不能因为一场灾害，就泄了气，更不能指望年年都有飞机来救急！”

　　他停顿了一下，让每个人都能消化他的话。

　　“咱们要靠什么？归根结底，还是要靠咱们这双手，靠咱们这股心气儿！同时，也要靠脑子，靠新法子！”他话锋一转，目光投向了王彩凤和沈念秋，“这次抗灾，彩凤想着用机械，念秋忙着找科学办法，这都是好苗头！咱们以后，不能光满足于锄头加汗水，也得琢磨点省力气、见效快的门道！合作社要发展，咱们的日子要过得更好，光靠老办法不行！”

　　王彩凤听到支书提到自己，脸微微泛红，但眼神格外明亮。孙卫东也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所以，我今天借着这顿饭，给大家鼓劲，也给大家提个醒！”秦建国高高举起酒碗，“灾后损失，咱们一起扛！后续的生产，咱们更要拧成一股绳！我宣布，从明天起，咱们靠山屯，‘促恢复、保丰收’生产竞赛，正式启动！各个生产队，都要拿出抗灾的劲头来，比一比，看谁家的庄稼恢复得快，看谁家的田间管理做得好！等到秋收，咱们再在这里，摆庆功宴！”

　　“好！”

　　“支书说得对！”

　　“干！促恢复，保丰收！”

　　群情激昂，人们纷纷举起手中的碗、杯，无论是酒还是水，都一饮而尽。热情被彻底点燃，之前因灾害带来的挫败感和疲惫感，在这场充满烟火气和集体温情的聚餐中，在支书铿锵有力的动员下，仿佛被一扫而空。

　　聚餐结束后，社员们带着满足的肠胃和饱满的情绪，再次投入了田间劳作。但与之前不同的是，人们的腰杆似乎挺得更直了，眼神也更加坚定。打猎队的收获和集体的聚餐，如同一剂强心针，不仅补充了体力，更极大地振奋了精神。秦建国因势利导成立的生产竞赛小组，也将这种积极性有效地引导到了生产之中。

　　田野里，锄头挥舞得更加卖力，施肥更加精准，巡查更加仔细。王彩凤在完成本职农活之余，几乎把所有空闲时间都泡在了合作社大院，对着那台拖拉机和柴油机琢磨，沈念秋则开始更系统地整理农业科技资料，尝试制作更详细的作物生长记录。孙卫东带领的青年突击队，在竞赛中自然不甘人后，他们甚至开始主动向沈念秋请教更科学的施肥方法。

　　靠山屯，这台一度因接连灾害而有些滞重的机器，经过短暂的加油与调试，再次发出了强劲而有力的轰鸣声，向着风雨过后、依旧充满希望的秋天，稳步前进。黑土地上的故事，在集体的智慧与力量中，翻开了新的一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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