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3集:提心吊胆的等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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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月十五一过,年味儿就算彻底淡了。山林里的积雪虽然依旧深厚,但质地开始发生变化,不再是冬日的粉状干雪,而是带着湿气的颗粒,在正午的阳光下泛着晶莹的光泽,预示着冰雪消融的季节即将来临。秦建国知道,留给他的时间窗口正在迅速收窄。地窖里,那张厚重的黑熊皮已经初步鞣制,散发着淡淡的硝石和草木灰的气味。阴凉处悬挂的熊胆,颜色愈发深褐,质地也变得紧实,这是阴干得当的表现。四只熊掌经过特殊处理,也已保存妥当。这些,是他手中最后,也是分量最重的筹码。
他必须尽快将它们变现。然而,带着如此扎眼的东西频繁出入县城,风险极高。他需要一个更加周密、分批处理的计划。
首先,他选择了相对不那么引人注意,但又价值不菲的猞猁皮和紫貂皮,加上一部分品相最好的野生黄芪和五味子。他再次以“去县里采购开春物资和汇报工作”为由,来到了那家偏僻的废品收购站。
老马见到他,依旧是那副波澜不惊的样子,只是在验看那对猞猁皮和紫貂皮时,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难以察觉的赞许。交易过程依旧简洁、隐秘。当厚厚一沓钞票再次入手时,秦建国的心稳了不少。这证明渠道依然畅通可靠。
“剩下的,‘大个儿的’,还有‘苦胆’,怎么弄?”秦建国低声问,用的是他们之间的暗语。
老马卷了支烟,慢悠悠地点上,烟雾缭绕中,他沉吟了片刻:“‘大个儿的’皮子太扎眼,得等机会,找车直接拉走。‘苦胆’……东西带来了?”
秦建国摇摇头:“还在山里,需要个稳妥的法子。”
“下次,”老马吐出一口烟圈,“只带‘苦胆’和……一只‘黑鞋子’(指一只熊掌)来探探路。我看看成色,也看看风头。时间,过了二月二龙抬头吧,那会儿路上化冻,车也好走些。”
秦建国明白了老马的谨慎。他点点头,没再多问,将这次交易的钱仔细藏好,又去供销社买了些盐、火柴和一小块肥皂,混杂在背篓里,这才返回山林。
这一次,他没有立刻着手准备下一次交易,而是开始有意识地“清理”护林点的痕迹。他将一些不再需要的个人物品,或是烧掉,或是深埋。那些用于狩猎和设置陷阱的特殊工具,也都仔细处理掉。小屋里,只留下护林员标配的简单家具和生活用品,力求恢复到他刚来时的样子。他甚至还抽空将屋前屋后打扫了一遍,修补了一下被风雪损坏的栅栏。这一切,都做得自然而然,仿佛只是一个勤快护林员在冬春之交的例行整理。
二月初二,“龙抬头”的日子,靠山屯有些人家炒了豆子,寓意金豆开花,祈求风调雨顺。秦建国没有参与这些,他再次下山,背篓里只放着用油布和蜡纸层层包裹好的阴干熊胆,以及一只处理好的熊掌。
这次见到老马,他发现收购站里多了两个陌生的年轻伙计,看起来手脚麻利,但眼神游离。老马似乎看出他的警惕,低声说了句:“放心,自己人,过来帮忙打理,开春废品多。”
验看熊胆的过程比之前任何一次都要仔细。老马几乎是将那颗深褐色的胆囊放在灯下反复端详,又凑近了闻了又闻,甚至还用指甲轻轻掐了一下表面,感受其硬度和韧性。
“好东西,”老马最终下了论断,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满意,“年份足,处理得也到位,没走性(指药性未流失)。”他又看了看那只肥厚的熊掌,点了点头。
价格报出来,再次让秦建国心头震动。单是这颗熊胆的价值,就几乎抵得上之前那对猞猁皮!熊掌的价格也同样不菲。
“剩下的‘大个儿’和另外三只‘黑鞋子’,还有那张‘花皮子’(指熊皮),你打算什么时候要?”秦建国问。
“不急,”老马显得很沉稳,“再过十天半月,等路况好点,我让‘自己人’赶车直接去你那边拉。地点……就定在靠山屯往公社方向,那个岔路口往里的老松林子边上,你知道那儿吧?人少,车也能进去。”
秦建国知道那个地方,确实隐蔽。“时间?”
“到时候我让伙计提前一天去屯里,假装收山货,给你递信儿。你看准时机把东西运过去。”老马安排得井井有条。
“成。”秦建国应下。这最后一次,也是数量最多、最扎眼的一次交易,必须确保万无一失。
带着又一笔巨款和明确的下一步指示,秦建国回到了护林点。现在,他只需要耐心等待,并完成最后的铺垫。
他开始增加去公社和县里的频率,每次都会带一些普通的山货,比如晒干的蘑菇、木耳,或者一些常见的药材如防风、柴胡,去供销社或药材收购站售卖。卖得的钱不多,但他每次都仔细地将钱收好,并且有意无意地让屯里一些人看到。他需要给外界一个印象:秦建国这个护林员,正在一点点地、合法地积攒着辛苦钱。
他还抽空去公社,找那位新来的李助理汇报了一次春季防火的准备工作,言谈间,隐约流露出对城里妻儿的牵挂和未来的些许迷茫。李助理倒是很通情达理,安慰了他几句,说基层工作辛苦,照顾家庭也很重要云云。
这一切,都是在为他的离开编织一个合情合理、不引人怀疑的背景:一个思念妻儿、积极攒钱、准备回城团聚的知青形象。
等待的日子里,他给沈念秋写了封长信。在信里,他没有透露具体金额,但语气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坚定和明朗。他告诉念秋,他在山里的工作即将告一段落,已经积攒了一笔钱,足够他们在城里开始新的生活。他让念秋开始留意一下学校附近或者她家附近有没有合适的房子可以租赁,并暗示自己可能在春耕结束后,最迟夏天,就会动身前往与她团聚。他反复叮嘱念秋,此事暂时不要声张,一切等他到了之后再具体安排。
信寄出去后,他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轻松与期盼。所有的筹划、所有的冒险,终于看到了清晰的终点。
十天后,一个面生的年轻后生赶着辆驴车来到了靠山屯,吆喝着收山货、废品。在屯子里转悠的时候,他“恰好”遇到了巡山回来的秦建国,两人简单交谈了几句。后生离开时,看似无意地将一块折叠的旧报纸塞给了秦建国。
报纸里什么都没有,但在某个角落,用铅笔轻轻画了一道短横。
信号来了。时间是第二天后半夜。
秦建国心如擂鼓,但行动依旧沉稳。他利用下午和傍晚的时间,分几次,巧妙地将沉重的熊皮、三只熊掌以及其他一些零散但值钱的山珍,提前运到了老松林子边缘的一个隐蔽处,用枯枝和积雪掩盖好。
第二天,他照常巡山,晚上早早熄了灯,却和衣而卧,耳朵时刻倾听着外面的动静。到了后半夜,万籁俱寂,只有偶尔传来的几声夜枭啼鸣。他悄无声息地起身,没有点灯,凭着记忆和月光,来到了老松林子。
等了约莫半个时辰,远处传来了极其轻微的车轮压过残雪和泥土的声音,不是马车,而是胶皮轱辘的大车,声音更闷。很快,一辆套着骡子的、覆盖着苦布的大车,如同幽灵般出现在了林间小路上,赶车的正是白天那个后生,旁边还坐着另一个沉默的汉子。
没有言语。秦建国示意地点,三人一起动手,迅速将藏匿的货物搬上车,用苦布盖严实。整个过程不到一刻钟。
赶车的后生将一个沉甸甸的帆布包塞到秦建国手里,低声道:“马叔说,数目都在里面,多出来的,是给您的路费。让您……一路顺风。”
秦建国接过包,点了点头。
那两人也不再废话,调转车头,骡车很快便消失在沉沉的夜色和林木的阴影之中,仿佛从未出现过。
秦建国站在原地,没有立刻离开。他紧紧抱着那个帆布包,里面是他在山林里拼搏数年,用汗水、智慧、勇气,甚至游走在危险边缘换来的全部资本。冰凉的夜风吹拂着他发热的脸颊,他看着远处墨蓝色的天幕下,大兴安岭蜿蜒起伏的黑色剪影,心中百感交集。
这片山林,吞噬了他的青春岁月,也给与了他新生的希望。这里有太多的记忆,痛苦的,挣扎的,温暖的,以及那些无法与外人道的隐秘。
他长长地呼出一口气,白雾在寒冷的空气中迅速消散。
天,快亮了。他也该为自己这最后的山林岁月,画上一个彻底的句号,然后,走向那条通往妻儿、通往新生活的、充满光明的路了。他知道,接下来的几天,他将要去面对赵大山,面对公社,去完成那场早已准备好的告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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