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7章 孤影独悲

　　萧承晏不再看龙榻上那瘫软如泥、神色变幻不定的人影，决然转身，悄无声息地消失在养心殿的内室之中。

　　片刻后，殿门外，两名被迷晕的宫女悠悠转醒。她们揉了揉依旧有些发沉的额角，面面相觑，眼中都闪过一丝惊疑与后怕。两人不敢声张，默契地迅速起身，轻轻推开一条门缝，确认皇上虽然形象狼狈，但确实还在殿内，这才松了口气，重新退回原位站好，如同两尊沉默的石像，只是彼此交换的眼神中，都多了几分难以言说的恐惧。

　　而殿内，在萧承晏离开后，死寂并未持续太久。皇上独自瘫在龙榻上，瞪着空洞的双眼望着华丽的帐顶，萧承晏的话语、父皇的遗言、儿子们的逼宫、自己众叛亲离的处境……所有画面在他混乱的脑海中疯狂交织、碰撞。

　　忽然，他发出一阵低沉而诡异的笑声，那笑声起初压抑，继而越来越大，充满了癫狂与绝望，在空荡的殿宇中回荡，令人毛骨悚然。笑着笑着，声音又骤然转为压抑的啜泣，肩膀剧烈地耸动着。

　　片刻后，啜泣声止，他又开始含混不清地低声嘀咕起来，时而念叨着“父皇”，时而咒骂着“逆子”，时而喃喃着“兵符”……神智显然已处于崩溃的边缘。

　　几日后，一个沉闷的清晨。

　　“咚……”

　　“咚……”

　　“咚……”

　　庄严而悲凉的丧钟，一声接着一声，自皇宫深处传出，缓慢而沉重地敲击在京城每一个人的心上。钟声连绵不绝，宣告着一个时代的终结，皇上驾崩了。

　　消息迅速传遍朝野，靖王府内，萧承晏正在书房处理暗卫送来的密报，当那穿透云霄的钟声清晰地传入他耳中时，他执笔的手微微一顿，一滴浓墨自笔尖坠落，在宣纸上迅速晕开一团巨大的、无法挽回的污迹。

　　他缓缓放下笔，起身走到窗边，负手而立，静静地听着那一声声象征着国丧的钟鸣。窗外天色灰蒙，如同他此刻的心境。他没有说话，脸上也没有什么过于悲痛的表情，只是那挺直的背影，在渐亮的晨光中，显得格外孤寂与沉重。

　　他就这样在书房里，坐了整整一天。

　　不饮不食，不言不语。如同一座沉默的雕像，承受着内外所有的风雨。无人知道他在想什么，是想起了幼时兄弟一同习文的时光？是想起了父皇临终前的嘱托？还是想起了那些下毒的杯盏、夺命的追杀、以及龙榻上那人癫狂的最终模样？复杂的情绪在他胸中翻涌，是恨，是怨，是释然，或许……还有一丝血脉相连的悲凉。

　　苏清芷站在书房外，几次抬起手，最终又缓缓放下，她没有进去打扰他。她明白，此刻的他，需要这片独处的空间，去消化，去告别，去与那段纠缠半生的、充满算计与伤害的兄弟关系，做一个彻底的了断。

　　直到夜幕彻底降临，天空中繁星点点，书房内依旧一片漆黑，没有丝毫动静。苏清芷这才亲自去小厨房，细心熬煮了一碗清淡温热的粥，端了过来。

　　她轻轻敲了敲门，里面没有回应。犹豫了一下，她还是推门走了进去。

　　书房内一片昏暗，只有窗外微弱的月光勾勒出他坐在椅中模糊的轮廓，仿佛与黑暗融为了一体，空气中弥漫着一种令人窒息的压抑。

　　苏清芷没有立刻说话，她先是熟练地找到火折子，点亮了桌角的蜡烛。温暖跳跃的烛光驱散了一室黑暗，也照亮了萧承晏沉静却难掩疲惫的侧脸。

　　她端着粥，一步步走到他面前，将粥碗轻轻放在书桌上。然后，她俯下身，伸出双臂，温柔而坚定地抱住了他，将他的头轻轻揽入自己怀中。

　　没有询问，没有安慰的言语，只是一个无声的、全然接纳的拥抱。

　　感受到怀中人的身体微微一僵，随即渐渐放松下来，将身体的重量轻轻依靠在她身上，苏清芷的心中一片柔软与酸楚。她知道，无论外界如何狂风暴雨，无论他内心经历着怎样的惊涛骇浪，此刻，她便是他唯一可以停靠的港湾。

　　他就这样静静地靠在她怀中，汲取着那份独一无二的温暖与安宁。

　　良久，久到苏清芷以为他不会再开口时，一个低沉而沙哑的声音，带着一丝迷茫，自她怀中闷闷地响起：“清芷……你说他……下去之后，有没有见到父皇？”他微微停顿，声音更轻，带着一种孩子气的忐忑，“父皇他……会怪我吗？”

　　他没有明说他是谁，但彼此心知肚明。苏清芷感受着他话语深处那丝难以完全割舍的血脉牵连与对父皇承诺的愧疚，心中一软，手下轻柔地抚过他宽阔却紧绷的后背，声音柔和而坚定：“或许……是见到了吧，至于父皇……”

　　她微微仰头，望向那无尽的夜空，“他老人家那般明察秋毫，深爱你们兄弟，定然知晓所有的前因后果，他一定……不会怪你的。他若在天有灵，看到的会是你如何在北境浴血奋战，守护疆土。会是你如何一次次在阴谋诡计中挣扎求生，会是你即便身受剧痛，也从未真正背弃过心中的底线与忠诚。他比任何人都清楚，走到今天这一步，非你之过。”

　　萧承晏沉默了片刻，又问出了一个更深沉的问题，带着一丝自我审视：“这次……我没有救他，清芷，你会不会觉得……我很冷血？”

　　苏清芷毫不犹豫地摇头，捧起他的脸，迫使他与自己对视。她的目光清澈而坦诚，没有丝毫的犹疑与评判：“不会，承晏，我从未觉得你冷血。”她的语带肯定，“每个人心中都有一条不可逾越的底线，他触碰的，何止是你的底线？而是为人弟的容忍，为人臣的忠义，甚至是为人的基本良知。如若我是你，经历那般多的毒害、构陷与折辱，或许……我根本做不到容他这么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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