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4章 如此老汉！

　　听着刘志祥的倒苦水，田福军的脑海里不禁浮现出周文龙那张年轻，却总带着几分执拗和亢奋的脸，

　　对于这个柳岔公社的主任，两人虽说不算熟，但对人印象不错，而且这位周主任别看只是一公社主任，但论知名度，在原西县乃至黄原地区，甚至是省城，都算是个“名人”哩。

　　这位的经历，确实带着这个年代特有的传奇色彩，也曾让包括田福军自己在内的很多人为之赞叹过，

　　周文龙是正经的工农兵大学生出身，当初被公社推荐，凭借“根正苗红”和表现积极，被选送到西北农学院学习，

　　这在当时，对于无数农村青年来说，是真正意义上的“鲤鱼跃龙门”，意味着彻底跳出农门，摆脱祖辈辈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命运，拿到了一张通往城市、通往干部身份的“金门票”，

　　只是，就在所有人都以为他毕业后会留在城里，分配到地区或县里的农业部门，端上铁饭碗，过上滋润生活时，周文龙却做出了一个惊人之举，

　　他主动向县革委会递交申请，坚决要求回到最基层的农村去工作！

　　这个消息在当时引起了不小的轰动，

　　想想看，千军万马挤独木桥才得到的机会，别人求之不得的城里干部身份，他竟然居然主动放弃，要回到艰苦的农村去，

　　这在当时“人往高处走”的普遍认知里，简直是不可理解的“逆流而上”，

　　对他的评论，有褒奖也有贬低，各有说法，成了话题人物。

　　县革委会却是对此大为赞赏，认为这是“知识分子与工农兵相结合”的典范，是“反潮流”的英雄举动，

　　还特意为他举办了一场隆重的欢送仪式，敲锣打鼓，披红挂彩，将他树立为先进典型，

　　这件事的影响甚至超出了原西县，连京城的报纸和广播电台都报道了他“立志扎根农村、献身农业”的先进事迹。

　　那时的周文龙，在很多人眼中，包括当时的田福军看来，是一个有理想、有抱负、有牺牲精神、不贪图安逸的好青年，

　　其身上带着一种纯粹的，为人民服务，忘我的高尚品质和工作热情，一头扎进农村，誓要在这片黄土地上干出一番惊天动地的事业来，

　　然而，理想与现实，初衷与手段，满腔和热血，往往会在复杂的实践中发生可怕的扭曲。

　　田福军万万没有想到，当年那个怀揣着满腔热血和学识，立志改变农村面貌的年轻人，在基层浸淫数年后，竟然会变得如此……

　　迂腐和糊涂！

　　把在大学里学到的农业科技、管理知识放在一边，却将那种特殊时期形成的斗争哲学、形式主义学到了骨子里，

　　也不再去思考如何因地制宜发展生产，如何切实改善社员生活，而是沉迷于抓“??斗争”的新动向，热衷于用各种条条框框去限制社员，用惩罚和“劳动改造”来代替思想工作和政策引导，

　　这种不近人情、上纲上线的工作方法，看似“原则性强”、“??立场坚定”，实则是在用蛮干代替巧干，用压制代替引导，严重脱离了群众，挫伤了农民的生产积极性，

　　把他主政的柳岔公社，变成了一个气氛紧张、人人自危的地方。

　　这跟过去的……有什么区别？！

　　看着眼前的刘志祥那无奈又愤懑的表情，听着那荒唐的“抓百人计划”，田福军心里涌起的，不仅仅是愤怒，更有一种深沉的悲哀和惋惜。

　　一个本可以大有作为的知识青年，一个曾被寄予厚望的人才，却在错误的路线上越走越远，将才华和精力用在了错误的地方，

　　田福军深深叹了口气，

　　他知道，纠正周文龙的工作方法，甚至改变柳岔公社的局面，绝非易事。

　　这个周文龙敢如此的折腾，任性而为，没有上面的支持，他也没那胆，这个周文龙本身就是那冯世宽的兵嘛，想起此，眉头皱得更深，眉心拧成了一疙瘩。

　　到了饭点，刘文祥安排两位领导去食堂吃饭，本来是要开个小灶的，被田福军给拒绝了，

　　摆了摆手，语气温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

　　“文祥，你这是让我们犯错误，这些天我们在下面各公社考察农田基建会战情况，午饭都是自掏腰包解决，这是原则，不能搞特殊。”

　　刘文祥脸上有些挂不住，搓着手，还想再劝，

　　“田主任，张主任，这……这到了我们柳岔，让领导跟着职工一起排队挤食堂，这传出去，别人不得说我刘文祥不懂事，怠慢领导吗？一顿便饭的事情，不碍的……”

　　张有智在一旁接口道，语气带着几分调侃，眼神却锐利，

　　“老刘啊，咱们下来是看真实情况的，不是来享福的。

　　跟职工一起吃挺好，还能听听大家伙儿的声音，开小灶，那味道可就变了，吃下去也不踏实，你就别忙活了，按田主任说的办。”

　　见两位领导态度坚决，刘文祥只好把后面的话咽了回去，脸上堆着笑，心里却有些七上八下，

　　正值中午饭点，公社食堂里人声嘈杂，排起了不短的队伍，

　　田福军和张有智很自然地走到队伍末尾，随着人流慢慢向前移动，刘文祥见状，也只好硬着头皮跟在后面，引得排队的职工们纷纷侧目，低声议论着，

　　食堂里弥漫着一股菜蔬和粮食混杂的气息，偶尔能闻到一点油荤味，队伍缓慢前进着，眼看就要轮到他们打饭了。

　　就在这时，一个穿着黑卡叽布外衣、头戴崭新头巾，身材颇为胖乎的老汉，手里拿着个明显大于常人规格的瓷碗，大咧咧地从门口进来，

　　长得挺富态，油光满面的，这年头能吃成这样可不容易啊。

　　这老汉压根没看边上这排得长长的队伍，径直走到了打饭窗口前，把大瓷碗往窗口台子上一放，

　　窗口里面那个打饭的师傅，原本没什么表情的脸，瞬间堆满了热情甚至带着点谄媚的笑容，身子往前探了探，语气恭敬，

　　“哎呦，周大爷您来了，您吃点什么？我给您盛！”

　　那老汉鼻腔里“嗯”了一声，歪头看了看盆里的菜，撇撇嘴，显然不太满意，

　　“今儿这菜不咋样啊……啧，行吧，那盘辣椒炒肉，里头的肉片都给我拨上，对，就那些，别剩，

　　再给我拿六个白面馍，我孙子就爱吃这个，抓紧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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