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共享的秘密

　　那场球最终不欢而散。

　　我以身体突然不适为由，提前离开了球场。

　　周宇没有多问，只是用那种带着一丝疏离的关切眼神看着我，说了句“好好休息”。

　　他的平静和我的惊涛骇浪形成了尖锐的对比，仿佛刚才那段关于疤痕的诡异对话从未发生。

　　回到家，我反锁上门，背靠着冰冷的门板，心脏还在失控地狂跳。

　　阳光透过窗户照进客厅，在地板上投下明亮的光斑，可我却觉得整个房间都阴冷潮湿。

　　疤痕不会凭空消失。

　　一个成年人，不可能对自己一年前缝过五针的重伤毫无记忆。

　　要么是我疯了，出现了极其逼真且具体的幻觉；要么……就是周宇身上发生了某种超越我理解范畴的事情。

　　我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像梳理一团乱麻般，回溯我和周宇之间的一切。

　　那些共享的记忆，那些只有我们知道的秘密，是验证我们之间联结的锚点，也是我现在唯一能抓住的救命稻草。

　　然后，一个被尘封已久的、沉重的秘密，浮现在脑海。

　　那是大二的一个夜晚，我们在画室通宵赶稿，累了就并排躺在沾满颜料的地板上，看着天花板上昏黄的灯管。

　　周围堆满了画架、石膏像和揉成一团的废稿，空气里弥漫着松节油和泡面的味道。

　　就是在那样一个疲惫又坦诚的时刻，周宇对我说起了他家庭里最深的一道伤疤。

　　他有一个双胞胎弟弟。

　　不是猜测，不是隐喻，是真真切切的，在生物学上与他同时孕育、同时降临人世的另一个生命。

　　“我们长得一模一样，”周宇的声音在寂静的夜里显得有些飘忽，带着一种罕见的、与他平日张扬性格不符的脆弱，“听我妈说，刚出生时，连护士都经常分不清。”

　　但这份双倍的喜悦极其短暂。

　　他的弟弟，那个与他共享着最初生命图谱的另一个自己，在出生后不到一个月，就因为一种极其罕见且凶险的先天性疾病，夭折了。

　　“我爸妈，尤其是我妈，”周宇翻了个身，背对着我，但我能听到他声音里的哽咽，“几乎崩溃了。她得了很严重的抑郁症，住了很久的院。家里所有关于那个孩子的照片、衣物……一切痕迹，都被收了起来，或者说，被销毁了。他们很少提起，仿佛那个孩子从未存在过。”

　　他顿了顿，深吸了一口气，才继续说：“这件事，就像家里的一个禁忌。我是听着父母偶尔梦呓般的只言片语，和亲戚们怜悯的眼神，慢慢拼凑出真相的。林宴，这件事……我只告诉过你一个人。”

　　我记得当时的感觉，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攥紧了。

　　我无法想象，在周宇那看似阳光灿烂、备受宠爱的成长背景之下，竟然埋藏着这样一段沉重而悲伤的往事。

　　一个从未谋面，却又与自己血脉相连、容貌相同的兄弟的死亡，以及由此给家庭带来的巨大创伤。

　　这份秘密，像一道无形的枷锁，也像一种特殊的信任，将我们紧紧捆绑在一起。

　　这件事，只有我和他知道。真正的周宇，绝不可能忘记。

　　这个秘密，成了我此刻验证真伪的最后，也是最坚固的堡垒。

　　我猛地从门边站直身体，在客厅里来回踱步。

　　我需要一个答案，一个能打破眼前这令人窒息迷雾的答案。

　　直接去问周宇？不，不行。

　　关于疤痕的试探已经让我打草惊蛇，如果他真的“有问题”，再次提起这个只有真周宇才知道的秘密，无异于将自己暴露在未知的危险之下。

　　那么，只剩下一个人选——周宇的母亲，那位经历过丧子之痛，将悲伤埋藏心底多年的阿姨。

　　我和周母不算很熟，但见过几次面，她是一位气质温婉，但眉宇间总带着一丝若有若无忧郁的妇人。

　　周宇曾说过，母亲因为当年的打击，性格变得有些敏感和脆弱。

　　我深吸一口气，拿起手机，翻找着通讯录。

　　指尖在“周宇妈妈”的名字上悬停良久，内心充满了挣扎。

　　贸然打扰一位长辈，去揭开她可能最不愿触碰的伤疤，这很残忍。

　　但一想到周宇那光滑的膝盖和他茫然的眼神，那股寒意就驱散了我所有的犹豫。

　　我必须知道真相。

　　电话拨通了，响了几声后，那边接了起来。

　　“喂？是……林宴吗？”周母的声音依旧温和，带着一点意外的语气。

　　“阿姨，您好，是我，林宴。”我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自然，“没打扰您吧？”

　　“没有没有，怎么了小宴？是小宇有什么事吗？”母亲的直觉总是敏锐的。

　　“没有没有，周宇他挺好的。”

　　我连忙否认，大脑飞速运转，寻找一个合适的借口，“就是……就是最近和朋友聊起一些小时候的事，偶然提到了双胞胎之类的话题。我好像记得……周宇以前是不是提过，他……他其实有一个双胞胎兄弟？”

　　电话那头，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沉默得让我心慌，仿佛能听到时间流逝的滴答声。

　　我几乎能想象到电话那端，周母脸上骤然变化的表情。

　　过了足足有半分钟，就在我以为信号中断或者她已经挂断电话时，她的声音才再次传来，带着一种极力压抑却依旧泄露出来的颤抖和沙哑：

　　“是……是有过那么一个孩子……”

　　她的承认，像一块石头落地，却又砸起了更多的尘埃。

　　“那孩子……和小宇是双生子，长得……真是一模一样……”

　　她的声音越来越低，带着浓重的鼻音，像是在极力克制着哭泣的冲动，“如果……如果那孩子活下来，应该……应该也和小宇一样优秀吧……”

　　这句话，带着一个母亲最深切的哀思和遗憾，听起来没有任何问题。

　　然而，就在她话音落下的瞬间，我捕捉到了一丝极其细微、几乎难以察觉的异样。

　　那不是纯粹的悲伤，在那颤抖的尾音里，似乎混杂了一丝别的情绪——一丝极其隐晦的，恐惧。

　　就像平静湖面下，悄然掠过的一道巨大暗影。

　　她似乎在害怕。害怕提起这件事，害怕这个被尘封的往事被重新翻出。

　　为什么？仅仅是触及伤心事那么简单吗？

　　还是说，这个关于双生子的秘密背后，隐藏着比一个婴儿夭折更复杂、更可怕的真相？

　　“阿姨……您别太难过了，都过去了。”

　　我干巴巴地安慰着，心脏却像被一只冰冷的手攥得更紧。

　　“嗯……过去了，都过去了……”她喃喃地重复着，像是在说服我，又像是在说服自己，“小宴，这事……就别再提了，好吗？尤其是别在小宇面前提，他……他那时候太小，什么都不记得了。”

　　她的叮嘱合情合理，保护儿子，避免他伤心。

　　可那份潜藏在悲伤下的恐惧，却像一根毒刺，深深扎进了我的心里。

　　挂断电话，我浑身冰冷地坐在沙发上。

　　周宇确实有一个双胞胎弟弟，这个秘密得到了证实。

　　但周母的反应，以及周宇身上发生的种种诡异变化——频繁辞职、品味下降、记忆缺失、身体疤痕消失……这些碎片，似乎正在被一条无形的线串联起来。

　　双生子……一模一样……如果活下来……

　　一个荒诞、惊悚，却又在逻辑上隐隐成立的可怕猜想，在我脑海中逐渐成形，让我不寒而栗

　　那个“夭折”的弟弟，真的彻底消失了吗？

　　还是说……“他”以某种我无法理解的方式……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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