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5章 《卷末余音》

　　福海“意外”溺亡的消息，如同投入古井的石子，在瑞王府内泛起几圈微澜，随即迅速沉寂下去。管事以“贪杯失足”定了性，草草发丧，未起任何风波。但府中稍有地位的老人心里都明镜似的，看向澄瑞堂方向的目光里，多了几分真正的敬畏与谨慎。这位云画师，并非仅仅依仗王爷庇护的菟丝花，她自有其不容触碰的逆鳞与狠绝的手段。

　　秋意愈深，天气一日冷过一日。庭院里的草木彻底褪去了绿意，只剩下光秃秃的枝丫倔强地指向灰蒙蒙的天空。北风开始变得凌厉，卷着枯叶和沙尘，拍打着窗棂，发出呜呜的声响，仿佛远方战场的呜咽。

　　云芷的生活似乎陷入了一种新的、更加紧绷的“规律”。

　　每日上午，她雷打不动地研读《画皮师札记》，对那些玄奥符文和血脉运用的理解日渐加深。她开始尝试绘制一些简单的、蕴含宁静力量的符印，并非为了对敌，而是用来净化自身周围的环境，那枚悬在案头的旧铜钱，偶尔在她专注时会发出极其微弱的、几乎难以察觉的震颤，仿佛与她体内流动的力量产生了某种共鸣。

　　午后教导萧宸绘画的时间，成了王府内唯一松弛的缝隙。萧宸的技艺稳步提升，笔下的小品越发灵动。他似乎也隐约察觉到了府中气氛的不同，更加依赖云芷，作画时，总会悄悄将凳子挪得离她更近一些。云芷耐心指导，眼神温和，心下却不敢有丝毫松懈，青黛几乎是寸步不离地守着萧宸，所有入口的茶点膳食，都需经过她那双异常敏锐的鼻子。

　　刑部送来的卷宗依旧零碎，但云芷已不再被动接收。她开始主动要求调阅与当年漕运亏空案相关的、更外围的人员档案和账目往来记录。她像一位技艺高超的织工，在无数断裂的、被刻意染色的线索中，寻找着那根能够贯穿始终的原色丝线。进展缓慢，但她能感觉到，那模糊的真相轮廓，正在一点点变得清晰。

　　皇后的赏赐又来过两次，一次是几盆名贵的菊花，一次是几匣子宫制的胭脂水粉。东西收下，云芷却从未动用，只让青黛检查后便封存入库。那华丽的包装下，谁也不知道是否藏着另一重杀机。

　　边关偶尔还有消息零星传回，多是些小规模的接触和对峙，萧绝稳扎稳打，并未冒进，北狄似乎也因首战受挫而暂时收敛了锋芒，双方进入了一种诡异的僵持。但这僵持，反而让云芷心中那根弦绷得更紧。暴风雨前的宁静，往往最为压抑。

　　这一日，天色阴沉得厉害，铅灰色的云层低低地压着屋檐，仿佛随时都会塌下来。处理完手头的卷宗，云芷屏退了左右，独自一人，沿着曲折的回廊，登上了王府内最高的建筑——观星阁的顶层。

　　这里平日少有人来，视野却极好。推开沉重的木窗，凛冽的北风立刻灌了进来，吹得她衣袂翻飞，发丝拂面。她扶着冰冷的栏杆，极目远眺。

　　偌大的京城尽收眼底，鳞次栉比的屋宇，纵横交错的街巷，在阴郁的天色下显得格外肃穆，也格外……沉闷。这座繁华了数百年的帝都，像一头蛰伏的巨兽，每一片鳞甲下，都可能藏着噬人的陷阱。

　　她的目光，越过重重屋脊，越过巍峨的宫墙，投向那北方遥远的天际线。那里，云层更加厚重低沉，与地平线融为一体，模糊不清。她知道，在那片苍茫之外，是烽火连天的北境，是朔风凛冽的边关。

　　那里的沙场，是他的战场。银甲白袍，踏云乌骓，率领着大梁的儿郎，与凶悍的狄人浴血厮杀。每一份传回的捷报或军情，都牵动着她的心绪。她赠他的那幅《万里江山图》，他是否带在身边？那枚装着清心符的锦囊，是否能在血腥的杀伐中，给他带去一丝片刻的安宁？

　　她与他，相隔千里，一个在明刀明枪的战场上运筹帷幄，一个在暗流汹涌的宫廷中步步为营。

　　《双生迷局》看似已解，萧宸归位，皇后暂时受挫。但云芷比任何人都清楚，那不过是撕开了笼罩在真相之上的第一层薄纱。裕王依旧隐藏在幕后，那诡异的铜钱如同鬼魅般不时闪现，皇后的恨意有增无减，还有那与《七狱图》和古老邪术相关的阴影，如同跗骨之蛆，缠绕不休。

　　真正的狂风暴雨，或许才刚刚开始酝酿。萧绝的离开，非但没有让京城的危机解除，反而将她彻底推到了风口浪尖。她成了皇后及其党羽首要的清除目标，也成了那隐藏在铜钱背后黑手密切关注的对象。

　　她摊开手掌，看着自己纤细却骨节分明的手指。这双手，能执笔画出世间百态，能追溯枯骨容颜，能安抚惊魂，或许……也能执刃，护住自己想护的一切。

　　她缓缓握紧了拳，指尖嵌入掌心，带来一丝清晰的痛感。

　　这不是退缩的时候。

　　她想起了他离去前，在万军之中回头的那一瞥，想起了他低沉而郑重的承诺——“等我回来。”

　　她也想起了自己那句语带双关的“验收画技”。

　　他们之间，早已不是简单的合作关系。那是在一次次生死与共、并肩作战中滋生出的信任与依赖，是月下无言的陪伴与试探，是离别时沉重的托付与等待。是一种超越了身份、地位，甚至超越了这时代桎梏的、难以言喻的深刻联结。

　　他的战场在边关，她的战场在宫廷。

　　他们各自为战，却又命运与共。

　　北风更劲，吹得她几乎站立不稳，脸颊被刮得生疼。但她没有退缩，反而微微扬起了头，任由寒风拂面，目光依旧坚定地望向北方。

　　她知道，她必须赢下京城这场没有硝烟的战争。为了活下去，为了萧宸能有一个安稳的未来，也为了……不负他远在边关的征战与承诺。

　　她握紧了手中那支仿佛与她血脉相连的画笔，也握紧了那份与他共同的、尚在迷雾中、却已然在她心中生根发芽的未来。

　　阴云密布的天空下，她单薄的身影立在王府最高处，如同一杆即将迎风展开的、坚韧的旗。

　　（第二卷 《双生迷局》 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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