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8章 传承的毒药

　　领主府的政令像场春雨，一夜间洒满了磐石城每个角落。

　　当磐石功勋院这个名字，替换掉那个冰冷的荣誉安养区，传进城里三百多个被标记为负资产的家庭时，整座城都听见了那种压不住的，死里逃生的哭声。

　　老兵王瘸子，那个在狼牙谷之战为掩护战友给砸断一条腿的汉子，昨天还抱着妻儿交代自己的后事。他以为自己就是个包袱，要被扔到城外哪个荒凉角落，在羞辱跟饥寒里，没声没息的死掉。

　　可今天，宣传员送来一份崭新的，印着奠基者徽章的任命书到他家时，这个流血不流泪的铁汉，抱着那份任命书，哭的像个三百斤的孩子。

　　「俺……俺不是废物……」他语无伦次对妻子说，「领主大人说，俺是功臣！俺是磐石城的奠基者！俺以后要去学堂，给娃儿们讲俺们是咋打跑敌人的！俺这条腿，断的值啊！」

　　差不多的场景，在磐石城各处上演。

　　那些工伤致残的工匠还有积劳成疾的老人，他们本已掉进绝望的深渊，却被一只温暖有力的手，重新拉回了阳光下。

　　他们不单没被抛弃，反而有了前所未有的荣誉跟使命。

　　「领主大人万岁！！」

　　「为领主大人效死！」

　　山呼海啸的感激跟忠诚，汇成一股强大的精神洪流，冲刷着磐石城每个角落。民众自发组织起来，最有力的工匠跟最能干的妇女都涌向总督府旁边那片划为功勋院的土地，抢着为他们的英雄，盖全城最体面最暖和的家园。

　　这股狂热的建设浪潮，让潘律跟夏云峥看得心潮澎湃，也让他们对夏青禾的敬畏，到了一个新的高度。

　　然而，在这片热火朝天的景象下，人力资源优化署的办公室里，却是一片死寂。

　　顾尘静静坐在他的办公室里，窗外的喧嚣跟他仿佛隔着两个世界。

　　他没有愤怒，没有不甘。

　　他只是在复盘，一遍又一遍的，在脑子里复盘自己跟夏青禾的每一次交锋。

　　从最开始的人力资源优化，到绩效考核方案，再到这份荣誉安养区。

　　他终于得出了结论。

　　夏青禾是个没法用逻辑战胜的对手。

　　因为每当他用一套完美冰冷的逻辑把她逼进绝境，她总能跳出棋盘，从一个更高维度的文明精神跟未来角度，把他的逻辑连同棋盘本身一块掀翻。

　　她不是棋手，她是制定游戏规则的神。

　　和神去辩论规则的合理性，是这世上最蠢的行为。

　　「不能再想着去驳倒她……」顾尘喃喃自语，眼里闪着一种近乎病态的清醒光芒，「既然她的规则牢不可破，那就……污染它。」

　　他抬起头，目光落在了墙上那份刚贴的磐石功勋院章程上。

　　他的视线，死死盯住了奠基者这三个字。

　　一个全新的，比之前所有计划都更阴险更难防备的毒计，在他脑子里，慢慢成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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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三天后。

　　当磐石功勋院的第一栋建筑已经拔地而起时，顾尘向监察委员会，递交了他上任以来的第四份报告。

　　这份报告的标题，看着人畜无害，甚至充满了温情。

　　关于保障奠基者荣誉传承及激励其后代奋发进取的补充方案。

　　潘律跟夏云峥拿到这份报告时，心里同时咯噔一下。

　　又是补充方案！！

　　两人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里看到了极度的警惕。他们几乎是屏住呼吸，读完了这份报告。

　　报告的逻辑无懈可击，还充满了人情味。

　　顾尘在报告中指出，奠基者们最牵挂的是什么？是他们的子女。我们给了奠基者崇高的荣誉，但如果他们的子女因为资质平庸，在严酷的绩效考核中落后，最后沦为底层，那么奠基者们的心里，又哪能真正安宁？

　　这不光会影响他们的教学热情，更会让后来者觉得，牺牲的价值，仅止于一代。

　　因此，他建议，为了让英雄流血不流泪，为了让奉献的精神传下去，应该设立一套荣誉继承机制。

　　具体方案是：凡奠基者的直系子女，可在启蒙学堂的入学考试中，获得10分的额外加分。在未来参与工作后，其每月的绩效总分，可按其父辈奠基者指数的百分之一，进行加成。

　　这套方案，看着是那么的合情合理。

　　它既没有破坏绩效考核的根本，又体现了对英雄的关怀，更符合这个时代父辈的荣耀惠及子孙的传统观念。

　　然而，潘律跟夏云峥只看了一眼，就齐齐倒吸了一口凉气。

　　这是一剂裹着世界上最甜美糖衣的剧毒！！

　　夏青禾费尽心力，想要打破的是什么？是旧世界的等级制度，是血脉带来的不公。她建立的新秩序，核心基石就是公平，是绩效面前人人平等。

　　而顾尘的这份方案，正用一种看着最温情的方式，将血脉这个最大的不公，重新注入到新世界的血液里！

　　用不了多久，磐石城就会诞生一个全新的，以奠基者为源头的新贵族阶层！

　　夏青禾那套以公平为基石的理想国，将从内部被腐蚀蛀空，最终变回那个他们奋力想要摧毁的论资排辈血脉至上的旧世界！

　　「好狠……好毒的一招！！」潘律的手，捏着那份报告，微微颤抖。

　　这次的陷阱，比上一次的荣誉安养区要致命百倍。

　　上一次，是逼夏青禾在仁与不仁之间做选择，她可以用更高级的大仁来化解。

　　而这一次，顾尘是逼着她，在施恩与忘恩之间做选择！

　　如果批准，磐石城的根基，就此动摇。

　　如果否决，又该怎么向那些刚被捧上神坛的奠基者们交代？难道要告诉他们：「你们的牺牲，只属于你们自己，和你们的子女无关」？

　　这在政治上，是自杀！

　　「他这是在用我们刚刚给予出去的恩情，来反噬我们自己！」夏云峥一拳砸在桌子上，脸上满是挫败跟愤怒，「我们该怎么办？这东西……根本没法反驳！！」

　　潘律沉默了。

　　这一次，他想不出任何可以应对的策略。

　　因为顾尘的武器，不再是冰冷的逻辑，而是温暖的人性。

　　而人性，恰恰是磐石城最坚固的铠甲，也是最柔软的软肋。

　　「走吧。」潘律站起身，脸上带着从未有过的疲惫，「去见领主大人。现在，只有她，能回答这道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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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总督府，书房。

　　夏青禾听完潘律的陈述，静静看着那份摆在面前的报告。

　　她脸上，第一次，没了那种棋逢对手的欣赏跟愉悦。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冰冷的，深渊一样的平静。

　　她知道，顾尘，这个可怕的对手，在她身上学到了东西。

　　他学会了怎么用文明的语言，去包装一个最野蛮的内核。

　　他学会了怎么用最高尚的动机，去实现一个最卑劣的目的。

　　他正在变成一个……更像她的，怪物。

　　「他想用一颗种子，在我亲手开垦的田园里，种出一棵叫特权的毒藤。」夏青禾缓缓说道。

　　「是的。」潘律涩声道，「而且这颗种子，还包裹着感恩的蜜糖。我们一旦拒绝，就会失去人心。」

　　书房内，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窗外，是磐石城热火朝天的建设景象。

　　窗内，却是一场决定这个新生势力未来走向的无声决战。

　　许久，夏青禾抬起头，她的眼里，没了此前的从容，却多了一丝……锐利如刀的决绝。

　　「既然他想种，我就让他种。」

　　「什么？！」潘律和夏云峥同时失声。

　　「但是，」夏青禾的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他或许忘了，在这片土地上，决定一棵植物是能长成参天大树，还是在发芽的瞬间就被连根拔起……」

　　「只有我这个园丁，说了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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