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8章 陈婆婆

　　季知棠手下揉着面团，目光温和地落在陈婆婆布满皱纹的脸上。又问道：“那您们上一家东家，想必是极好的吧？不然您们也不会一待就是那么多年。”

　　陈婆婆闻言，脸上的神情果然松弛了些，眼角泛起细密的笑纹：前东家确实是仁善人家。从不随意责打下人，逢年过节总少不了赏赐，便是平日里吃穿用度也从未苛待过。她说着，手中的木勺在红豆馅中缓缓搅动，眼神中流露出真切的感激。

　　忽然，她像是意识到在现东家面前盛赞旧主不太妥当，连忙放下木勺，双手在围裙上擦了擦，语气带着几分慌乱：自然，现东家待我们更是恩重如山！将我们一家四口一齐买下，免了骨肉分离之苦，还给住这般干净宽敞的院子......

　　她声音渐低，带着几分无措，老婆子不会说话，东家莫怪。

　　季知棠看着她紧张的样子，不由得莞尔，手上揉面的动作不停，温声道：“婆婆不必如此，我说过，只要你们安心做事，季家绝不会亏待你们。前东家待你们好，是他们的仁德，我听了也只有敬重，不会多心。”

　　她需要的是手下人安心做事，而非违心的奉承。

　　面团在盆中光滑滋润，季知棠一边检查着面团的状态，一边将话题引向了更深处，语气放得更轻缓：“婆婆，小石和小花都这般伶俐懂事，他们的爹娘……是去了外地谋生吗？”

　　这话问得轻，落在陈婆婆耳中却重似千钧。她调馅的手明显慢了下来，肩头微微塌陷，整个人仿佛一瞬间被抽走了精气神。灶房内只剩下面团拍打的声响和烛火偶尔的噼啪声。

　　良久，她才长叹一声，声音里浸满了岁月的沧桑：东家既问起，老婆子也不敢隐瞒。这两个孩子......命苦啊......

　　她眼角隐隐有泪光闪烁。她重新拿起木勺，却只是在红豆馅中无意识地划着圈：我那儿媳去得早，生下小花便撒手人寰。那时小花才那么一点大，

　　她用手比划着，连娘亲的模样都记不住。独留我儿子一人，又当爹又当娘，白天在灶上忙活，晚上还要照看两个孩子。

　　季知棠手下动作不自觉地放轻，给予安静的倾听。面团在她手中缓缓分成相等大小的剂子，像是一个温柔的回应。

　　好在他在灶台边有些天分，陈婆婆继续说着，眼神中闪过一丝骄傲，人也肯下功夫。从前在前东家那里做帮厨时，就常偷偷学着大厨的手艺。后来......后来被一品楼的徐大厨看中，收作徒弟。那时我们全家都欢喜得很，以为总算有了出头之日。

　　这是好事。季知棠轻声应和，手下继续揉搓着小剂子。

　　“本是这么个理儿。”陈婆婆眼神黯淡，充满了懊悔与无奈。

　　“可他……心气高，学了几年，自觉手艺成了，便不甘心一辈子给人当下人，非要自己盘个铺子单干。我当时就劝他，你这身本事是徐师傅手把手教的，如今要在人家眼皮子底下开一样的店，这不合适，不合规矩啊。他说……他早就跟徐师傅打过招呼，徐师傅没说什么。”

　　“起初，铺子生意是红火，都说他青出于蓝，做的菜式甚至比他师父还受欢迎。可没多久，麻烦就来了。”

　　陈婆婆的声音带上了哽咽，“那老徐出尔反尔……他带着一行厨行的人上门，指着我儿的鼻子骂他欺师灭祖，坏了行规，逼他要么关店，要么……就把收益的大头孝敬回去，当是谢师礼。可怜我儿不肯低头，自己起早贪黑、辛辛苦苦做来的营生，哪里愿意平白分出去大半……那徐师傅见说不通，竟一纸状子告到了县衙……因我儿的手艺确属老徐传授，又未曾到出师时限，便自行营业，官府判了我儿赔偿，铺面也被迫关门……好好的一个铺子，红红火火的，就这么……就这么黄了。”

　　她用围裙擦了擦不知不觉滑落眼角的泪水：“他受了这番打击，心灰意冷，又觉得这县城再无立锥之地，便把心一横，将小石和小花托付给我们老两口，自己跟着南下的商船出海去了……说是要去搏个前程……这一去，便是音信全无，整整三年了……”

　　季知棠听着，心中不由凛然。她虽知古代手艺传承规矩严苛，却也没想到竟到了如此地步。这比现代的商业竞争和专利纠纷更为残酷，轻易便能将一个有才华的匠人打入绝境。这哪里是谢师，分明是倚仗资历和行规进行的霸凌。

　　她看着陈婆婆悲伤的模样，心下恻然，放柔了声音安慰道：“婆婆别太难过了。陈大哥他……走了几年了？”

　　“小花四岁那年走的，这一走，整整三年，杳无音信……”陈婆婆喃喃道，眼神空洞地望着窗外。

　　三年毫无消息，在这个交通通信极度不便、海上风险难测的时代，意味着什么，季知棠心里清楚，那真是凶多吉少了。

　　但她不能这么说，只能尽力宽慰：“婆婆，出海行商，路途遥远，耽搁个一年半载也是常事。现在没有消息，未必就是坏消息，或许他在哪个地方站稳了脚跟，正想办法捎信回来呢。没有消息，有时候就是最好的消息。”

　　陈婆婆被季知棠这番话语触动，浑浊的眼中重新燃起一丝微弱的希望火光，她低声重复着：“是啊，没有消息……就是最好的消息……多谢东家宽慰……”

　　此时面团已醒发得恰到好处，在烛光下泛着温润的光泽。季知棠与陈婆婆相视一笑，开始分剂、包馅、整形。两人的配合渐渐默契，仿佛已经共事多年。

　　透过氤氲的水汽，季知棠望着陈婆婆专注的侧脸，忽然明白了她对开店的抵触从何而来——那是一场刻骨铭心的创伤，是亲眼见证儿子被行规摧残的痛楚。

　　婆婆，季知棠将包好的餐摆放进蒸笼，声音轻柔却坚定，在季家，规矩是死的，人是活的。只要用心做事，必有出路。

　　陈婆婆抬头看向她，烛光在那双苍老的眼眸中跳动。这一次，她眼中的恭敬里，分明多了几分难以言喻的信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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