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1章 谭娘子

　　当晚，季知棠将白日里谭娘子用御厨菜谱换取续租之事，原原本本地告诉了季知舟。在这个家里，季知舟虽年纪最小，但心思缜密，看事通透，常能给出中肯的建议，是季知棠不可或缺的智囊。

　　季知舟听完，指节在桌沿轻轻叩击，沉吟片刻后抬眼：“阿姐，那菜谱是真是伪、价值几何，尚在其次。眼下最要紧的，是这谭娘子本人是否可信。”

　　他语气平和，目光却清明：“她如今困顿，自然百般许诺。可若她日后真的翻身，是否会反悔今日之约？又或者，这菜谱背后是否牵扯其他纠葛？我们对她所知甚少，仅凭一面之词便应下这等约定，风险不在菜谱，而在持谱之人。”

　　“她酒楼经营如何，终究是她的事。”季知舟微微前倾，“但若此人心术不正，他日恐生事端。阿姐还需仔细斟酌，此人究竟值不值得信赖。”

　　就在这时，一直在旁边安静收拾碗筷的陈婆婆，犹豫了一下，还是小心翼翼地走上前，对着季知棠姐弟福了一礼，声音不高却清晰：“东家，小郎君，老身……老身方才隐约听到，你们是在说那聚丰酒楼的谭娘子？”

　　季知棠有些意外，点头道：“正是。陈婆婆认得她？”

　　陈婆婆脸上露出一丝复杂的表情，像是追忆，又带着些唏嘘：“回东家的话，老身一家，之前……正是在奉化县谭家为仆。后来谭家败落，我们才被发卖了出来。”

　　这个消息让季知棠和季知舟都提起了兴趣。季知棠示意陈婆婆坐下慢慢说。

　　陈婆婆谢过，只敢挨着凳子边缘坐下，缓缓道来：“谭娘子的爷爷，名讳上清，曾是宫里鼎鼎有名的御厨，据说还是太上皇帝跟前得用的红人哩！手艺那是顶顶好的。后来谭老太爷年迈，恩典放出宫来，太上皇还特地赏赐了不少金银财宝，风风光光送他归乡，回了咱们明州府的奉化县。”

　　她顿了顿，语气带着惋惜：“谭老太爷用赏赐置办了田产宅院，本是极好的人家。可惜……谭家一脉单传，老太爷只有一个儿子，也就是谭娘子的父亲。这位谭老爷……唉，旁的都好，就是嗜赌成性。老太爷在世时还能压得住他，老太爷一去，没了管束，不过几年光景，就把偌大家业败得差不多了。田产、宅子都填了窟窿。直到去年，连我们这些伺候多年的下人，也都一一被发卖……”

　　陈婆婆抬眼看了看季知棠，继续道：“后来隐约听说，是谭娘子咬牙站了出来，当了家，变卖了最后一点祖产，带着些忠仆和积攒，来了鄞县，开了这间聚丰酒楼，想重振家业。没想到，真是她……”

　　季知棠听完，心中已然确信，那本菜谱绝非赝品，乃是御厨谭清的真正心血，价值非凡。她不禁好奇追问：“陈婆婆，依你看，那谭娘子的厨艺如何？她既跟在御厨祖父身边，想必得了真传？”

　　陈婆婆想了想，答道：“谭娘子确实是打小就跟在老太爷身边，耳濡目染，也正经学过好些年的，厨艺……按理说应该是不凡的。”

　　季知棠回想起两次在聚丰楼用餐的不同体验，尤其是同一道“白灼湖虾”的细微差别，心中一动，又问：“那除了谭娘子，谭老太爷可还有别的传人？”

　　“有的，”陈婆婆点头，“还有一位，是老太爷收养的孤儿，取名聂竹，算是谭娘子的义弟。也是从小跟在老太爷身边学厨，和谭娘子一同长大的。”

　　“哦？”季知棠追问，“那他们二人，谁的手艺更胜一筹？”

　　陈婆婆露出些为难的神色：“这……老身只是个粗使婆子，这等精细事，实在说不清楚。”

　　一旁安静站着的陈小石，却忽然小声插话道：“我……我觉得竹哥哥手艺更好些。但是……但是谭娘子好强，每次比试或者做什么重要菜式，竹哥哥好像都会悄悄让着她……我……我撞见过几次，他们为这个争吵……”

　　孩童的话语往往直白而真实。季知棠闻言，心中豁然开朗。她大致明白了，上次自己私下探访，尝到的应是心高气傲的谭娘子亲自掌勺的菜品，味道虽好，却略显匠气，火候细节处略有参差；而今日宴请，事关续租大局，谭娘子自知不如聂竹稳妥，便请了他出手。

　　那几道菜的火候、调味，明显更显老辣圆融，尤其是对那本御厨笔记的理解和还原，显然更到位。

　　想到这里，季知棠已然下定决心。这本菜谱，她志在必得。另外，她还有些更长远的想法。

　　第二日，季知棠再次来到聚丰酒楼。谭娘子早已在雅间等候，神情间带着期盼与不安。

　　季知棠没有立刻答复是否续租，而是反问道：“谭娘子，若我应允再给你半年机会，你打算如何改变这酒楼的现状？可有具体的章程？”

　　谭娘子被问得一怔，她显然没有深入思考过这个问题，下意识地回答：“只要……只要我们把菜品口味做得更好，更精细，客人自然会来的。”

　　季知棠微微摇头，语气平和却一针见血：“仅靠口味吗？谭娘子，恕我直言，我两次来贵店，吃过同一道‘白灼湖虾’，两次的滋味却有细微差别。一次虾肉略显紧实，蘸汁的姜末辛辣稍显突兀；而昨日的宴席，则虾肉弹嫩恰到好处，蘸汁温和提鲜，层次分明。这口味，贵店可能保证次次如一，都由最好的人来掌控吗？”

　　谭娘子脸上瞬间掠过一丝心虚与难堪。她总归是不如聂竹的，哪怕是“白灼”这般看似简单的菜式，火候的秒之差，味道便失之千里。她张了张嘴，想辩解什么，却一时语塞。

　　就在这时，雅间的屏风后传来一声轻叹，一名穿着青色布衣、面容清秀的年轻男子缓步走出，正是聂竹。

　　他对着季知棠深深一揖，语气诚恳：季掌柜见谅。前次您来时，正是在下当值，那日状态不佳，火候把握失准，让您见笑了。

　　说着，他微微侧身，恰到好处地挡住谭娘子半个身子，声音温润却带着几分急切：义姐她为了重振家业，日夜操劳，已是竭尽全力。还望季掌柜看在她这份诚心，给她这个机会。

　　他这番话既揽下了前次的失误，又巧妙地将谭娘子的不足转化为操劳过度，字里行间满是为促成续租而做的周全考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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