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9章 步步紧逼,限制重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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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李自成那番看似推心置腹、实则语带敲打的“告诫”,如同一声发令枪响,彻底释放了牛金星及其掌控下的文官集团的行动力。

  先前还多少有些顾忌的试探与攻讦,此刻撕去了最后的面纱,转变为一场系统性的、全方位的、利用规则与权力进行的精准绞杀。

  “天佑殿”内,牛金星端坐公案之后,面色平静如水,眼神却锐利如鹰。

  他不再需要亲自赤膊上阵,高声疾呼弹劾。

  一道道盖着各衙门鲜红大印的公文、指令,如同经过精密校准的弩箭,从他这里签发出去,射向苏俊朗体系的各个命门。

  权力的獠牙,在冠冕堂皇的行政程序包裹下,显得更加冰冷和致命。

  第一支箭:釜底抽薪,卡住脖子。

  军工坊急需一批高品位的焦炭和特种黏土,用于试验改进高炉和耐火砖,以提高燧发枪击砧的铸造合格率。

  申请文书按“新规”呈送至天佑殿下属的户曹清吏司。

  以往数日可得的批复,此次却石沉大海。

  负责此事的工匠头目鲁大锤急得嘴角起泡,连跑数趟,得到的都是小吏皮笑肉不笑的敷衍:

  “上官正在核计,库中物资紧张,各处都要用,尔等且等等。”

  “战事吃紧,粮饷为先,尔等工坊用度,需从严审核。”

  医院申请拨付一批紧急采购的止血药材和消毒用烈酒,以应对一场突如其来的痢疾。

  批文倒是下来了,但核准的数量却被砍去了大半,且附有一行冰冷的批注:

  “时艰物匮,着尔等深挖潜力,节俭行事。

  所谓‘蒜精水’若真有效,当可替代部分药材。”

  李秀宁看着那点可怜的配额,气得浑身发抖,却无可奈何。

  学堂的笔墨纸砚供应被大幅削减,理由是“教化之事,贵在心意,不在奢靡”。

  苏俊朗试图申请一笔经费,用于奖励在燧发枪弹簧研发上取得突破的工匠小组,直接被驳回,批语是“此乃其分内之事,岂可额外滥赏?

  恐开奢靡攀比之风,乱我军心。”

  每一次申请,都变成了一场漫长的扯皮和折磨。

  公文在各部门间踢来踢去,盖不完的章,走不完的流程。

  即便最终勉强获批,也往往是被大打折扣,或者拨付的是次品、陈货。

  苏俊朗体系赖以运转的物资与资金血脉,正在被一根根地掐紧、阻断。

  第二支箭:无孔不入,掺入沙子。

  一批身着崭新吏员服饰、眼神倨傲的生面孔,手持天佑殿签发的“委任状”,以“协助管理、核查账目、规范流程”的名义,大摇大摆地进驻了军工坊、学堂和医院。

  在军工坊,他们围着每一台水锤、每一座炉膛转悠,拿着纸笔,事无巨细地记录“每日耗炭几何?

  产铁几斤?

  废品几许?”

  他们不懂技术,却对流程指手画脚,质疑为什么“要用水力不用人力?

  岂不浪费修缮水车的工料?”

  他们严格“监督”物料领取,一根铁条、一块木料的出入都要反复盘问登记,严重拖慢了生产节奏,引得工匠们怨声载道。

  在学堂,他们坐在教室最后一排,如同监考的考官,竖着耳朵倾听讲师的每一句话。

  一旦听到“海外舆图”、“洋码数字”、“杠杆原理”等内容,便立刻低头奋笔疾书,记下“妖言惑众”、“非圣无法”的“铁证”。

  课后,他们还会“亲切”地找学员谈话,询问“先生所教,与圣贤之道有何关联?”

  “尔等学此杂学,于科举功名有何益处?”

  暗中散布读书无用、不如投靠“相爷”谋个正经出身的言论。

  在医院,他们挑剔病房不够整洁,指责护士与伤兵接触过多“有伤风化”,质疑“隔离之法”不近人情,甚至暗中记录哪些伤兵对李秀宁和苏俊朗感恩戴德、言语间对“上面”颇有微词。

  他们的存在,让原本就高度紧张、需要安静环境的医护人员和伤患,感到极大的不适和压力。

  这些“钦差”,不承担任何实际工作,却拥有“上报”的特权。

  他们鸡蛋里挑骨头,将任何细微的差错、任何非常规的操作都记录在案,断章取义,夸大其词,然后形成一份份“监察报告”,源源不断地送入天佑殿,成为牛金星手中攻击苏俊朗“管理混乱”、“靡费无度”的“确凿证据”。

  第三支箭:笑里藏刀,挖墙拆台。

  对于那些在苏俊朗体系中表现出色、掌握了一定技术的骨干人员,尤其是那些略有文墨、出身寒微、对功名仕途仍存幻想的人,牛金星采取了更阴险的“怀柔”策略。

  一位在学堂中教授数学、表现优异的原落魄秀才周墨,被天佑殿的吏员“偶然”遇见,

  “无意中”聊起学问,对其才学表示“由衷钦佩”,随后“惋惜”道:

  “先生大才,屈就于此教授杂学,实乃明珠暗投。

  相爷求贤若渴,正需先生这般通晓算数之人打理粮秣账目,那可是正经的朝廷经制之吏,前途无量啊!”

  一位在军工坊负责绘制图纸、精通比例的年轻工匠,被私下告知:

  “相爷有令,凡有能工巧匠,愿为朝廷效力者,可擢升为工部员外郎(虚衔),享朝廷俸禄,光宗耀祖,岂不强过在此终日与油污为伍?”

  一位在医院协助管理药材、识字懂药性的老药工孙邈,被人劝说:

  “孙老医术精湛,留在此地伺候军汉,岂不委屈?

  相爷府上正缺一供奉医师,待遇优厚,清闲体面…”

  许以官位、钱财、体面,冲击着这些原本因有一技之长而受苏俊朗重用的人们内心。

  虽然大多数人感念苏俊朗的知遇之恩和共同奋斗的情谊,选择了拒绝,但并非所有人都能抵挡这种诱惑。

  已有两名负责文书记录的学堂助教和一名负责物料管理的工坊小管事,悄然离职,投向了天佑殿的阵营,并带走了部分内部信息和流程细节。

  这种背叛,虽未伤筋动骨,却极大地挫伤了团队的士气,并在内部埋下了猜疑的种子。

  苏俊朗的困境,日益深重。

  他感觉自己仿佛陷入了一张无形而粘稠的罗网之中。

  每一次呼吸,每一次动作,都受到层层掣肘。

  他不得不耗费巨大的心力,与牛金星派来的官僚周旋,应对无休止的盘查和刁难,安抚团队中日益增长的焦虑和不满。

  研发进度被迫放缓,燧发枪的可靠性攻关屡屡因材料短缺而中断;生产效率明显下降,合格的箭矢和枪头产出量锐减;医院的救治效果也因为药材短缺和干扰而受到影响。

  一种强烈的憋屈和愤怒,在他心中郁积。

  空有超越时代的见识和技术,却困于琐碎的官僚程序和人心的阴暗算计,有力无处使,有火无处发。

  他看着牛金星的人在他精心构建的体系内指手画脚、兴风作浪,如同看着洁白的画布被泼上污墨,心中在滴血。

  冲突,终于在压抑到极致后,不可避免地爆发了。

  这一日,牛金星麾下的一名心腹吏员,带着两名随从,再次来到“讲武堂”巡查。

  恰逢赵弘文先生正在授课,讲到简易几何在测量土地、计算土方上的应用。

  那吏员听了几句,便按捺不住,猛地站起身,打断讲课,指着黑板上的几何图形,厉声呵斥:

  “荒谬!

  简直是荒谬绝伦!

  放着圣人的微言大义不教,整日鼓捣这些旁门左道!

  测量土地?

  自有户部胥吏按祖制办理,何需尔等越俎代庖?

  此等奇技淫巧,蛊惑人心,坏我学子心术,实乃妖言惑众!

  依我看,这学堂就该即刻查封!”

  课堂内的学子们被这突如其来的训斥惊呆了,随即面露愤慨。

  赵先生气得胡须颤抖,驳斥道:

  “此乃实用之学,于国于民大有裨益,何来妖言一说?”

  那吏员冷笑一声,态度嚣张:

  “实用?

  我看是实用在结党营私、收买人心吧!

  尔等眼中,可还有朝廷法度?

  可还有牛丞相?”

  “放肆!”

  一声怒喝从门口传来。

  闻讯赶来的苏俊朗面色铁青,大步踏入教室,目光如冷电般射向那吏员,

  “此地乃闯王特许设立,讲授何为,轮不到你在此指手画脚!

  妖言惑众?

  我看是有些人心中龌龊,看什么都是妖邪!”

  那吏员见苏俊朗亲自出面,气焰稍稍一窒,但仗着有牛金星撑腰,依旧强硬道:

  “苏博士!

  下官奉命监察,自有职责在身!

  尔等所行之事,早已引发物议沸腾,奏疏如山!

  下官劝你,还是迷途知返,遵从相爷法令,以免自误!”

  “物议沸腾?

  我看是有人罗织罪名,构陷忠良!”

  苏俊朗寸步不让,压抑已久的怒火喷薄而出,

  “我所做一切,皆为闯王大业,问心无愧!

  倒要看看,是谁在假公济私,阻塞贤路,祸乱朝纲!”

  两人在课堂之上,当着众多学子的面,激烈争吵起来。

  一方斥其“非圣无法”,一方骂其“嫉贤妒能”。

  场面剑拔弩张,火药味极浓。

  学子们噤若寒蝉,眼神中充满了恐惧与迷茫。

  这场公开的冲突,如同一面撕裂的旗帜,标志着牛金星与苏俊朗之间的矛盾,已从暗中的权谋算计和行政打压,彻底走向了台前的公开对立。

  平静的表面之下,激流汹涌,预示着更大的风暴,即将来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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