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藏头诗

　　牡丹台上的空气，在那一刻变得粘稠而滚烫。

　　侯晓月，作为这场围猎的发起者，当仁不让。

　　她轻提裙摆，向前一步。

　　那姿态，拿捏得恰到好处，既显出了对太子妃的恭敬，又透着一股志在必得的傲气。

　　她清了清嗓子，朱唇轻启，一首七言律诗便流水般淌出。

　　“锦绣华裳裁月光，天香染透旧时堂。雍容未肯随春去，富贵偏能压众芳。玉露凝珠承晓日，金风解语入晚妆。东君若解其中意，应使人间四季香。”

　　诗是好诗。

　　辞藻华美，对仗工整，是完美的应酬之作。

　　一吟诵完，周围立刻响起了一片程式化的赞叹。

　　“好诗！侯姐姐大才！”

　　“真真是将牡丹的富贵雍容写绝了！”

　　太子妃脸上的笑容也深了几分，满意地点了点头。

　　这首诗，工整，华美，最适合在这种场合拿出来撑场面。它像一个精雕细琢的珠宝盒子，漂亮，贵重，但打开一看，里面空空如也，没有灵魂。

　　侯晓月享受着众人的吹捧，脸上泛起得意的红晕。

　　她拿出帕子，优雅地掩住嘴角，一双美目却毫不客气地，直勾勾地射向黛玉。

　　“林姑娘，该您了。”

　　她的声音娇滴滴的，每个字却都淬着毒。

　　“可别让我们这些凡夫俗子，等急了呀。”

　　这话一出，周围的贵女们立刻心领神会，纷纷加入了这场不见血的围剿。

　　“是啊林姑娘，早就听闻您诗才冠绝京华，今日可要让我们开开眼界。”

　　“侯姐姐珠玉在前，我们都等着林姑娘的压轴大作呢！”

　　“您可是北静王爷都亲口称赞过的第一才女，可不能藏私哦。”

　　一句句，或捧或压，或明或暗。

　　她们用最甜美的笑容，说着最刻薄的话，编织成一张无形的巨网，从四面八方，朝着场中最中央的那个瘦弱身影，缓缓收紧。

　　先将你捧上神坛，再让你跌入泥潭。

　　这套把戏，她看得太多了。

　　黛玉感受着那一道道灼人的目光，心中一片澄明。

　　她缓缓站起身。

　　一个简单的动作，却让全场的嘈杂瞬间消失。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她身上。

　　她没有去看那开得泼天也似的牡丹，也没有去看高坐之上的太子妃。

　　她的目光，清凌凌地扫过周围一张张或幸灾乐祸，或假意关切的脸，最后，精准地落在了那位志得意满的侯晓月身上。

　　她看的不是花。

　　是人。

　　“既是为娘娘和众位姐妹助兴，小女便献丑了。”

　　她的声音清冷，没有半点被逼迫的窘迫，反而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从容。

　　众人屏息凝神。

　　只听那清泉玉磬般的声音，不疾不徐地，在牡丹台上响起。

　　“胸怀磊落花前坐，”

　　“大气雍容冠群芳。”

　　“无意争春春自来，”

　　“恼恨东风妒红妆。”

　　一首七言绝句，干脆利落。

　　诗句念罢，场中出现了片刻的安静。

　　单从字面上看，这首诗清雅脱俗，意境高远，将牡丹那种不与百花争春，却自成绝代风华的气度描绘得淋漓尽致。

　　“胸怀磊落”、“大气雍容”，既是写花，又何尝不是在写赏花人的气度。

　　比起侯晓月那首堆砌辞藻的诗，高下立判。

　　众人即便心中不甘，也不得不承认，这“京城第一才女”的名头，确实不是白给的。

　　侯晓月的脸色，微微有些僵硬。

　　太子妃端起茶杯，轻轻撇了撇浮沫，眼神晦暗不明。

　　然而，就在众人准备说几句场面话，将这一页揭过去的时候，异变陡生。

　　在场一些真正精通诗词的夫人，听着听着，脸上的表情却变得古怪起来。

　　她们先是蹙眉，嘴里反复咀嚼着那四句诗，接着，像是发现了什么惊天大秘密，猛地睁大了眼睛。

　　几个夫人互相交换着眼神，那眼神里，有震惊，有难以置信，最后，都化作了一种想笑又不敢笑的扭曲表情。

　　终于，坐在角落里的一位王妃身边，她那位出身书香门第的陪嫁女官，在心中默念了几遍后，手里的团扇“啪嗒”一声掉在了地上。

　　她凑到王妃耳边，用蚊子哼哼般的声音，点破了其中的玄机。

　　“王妃，您看这每句诗的头一个字。”

　　王妃一愣，随即在心中将那四个字连了起来。

　　胸。

　　大。

　　无。

　　脑。

　　胸大无脑！

　　这四个字，像一道无声的惊雷，在她脑海里炸开。

　　她再看向场中那个一脸无辜，仿佛只是随口吟了首小诗的林黛玉，只觉得一股寒气顺着脊梁骨爬了上来。

　　太狠了！

　　杀人不见血，骂人不带脏字！

　　这个秘密，像一场无声的瘟疫，通过耳语和眼神，飞速地在贵女圈里传播开来。

　　“什么？你再说一遍？”

　　“天啊，藏头诗……胸大无……”

　　“嘘！小声点！”

　　“我的妈呀，这也太损了！”

　　起初，还只是窃窃私语。

　　渐渐地，憋不住的嗤笑声开始此起彼伏。

　　一道道充满戏谑、嘲弄、同情的目光，全都聚焦到了侯晓月的身上。

　　侯晓月起初还沉浸在自己的诗被比下去的不悦中，可见众人看她的眼神越来越奇怪，她终于察觉到了不对劲。

　　她今天为了艳压群芳，特意穿了一件领口较低的华服，此刻被众人看得浑身不自在。

　　“你们都这么看着我干什么？”她又气又急。

　　身边的贴身丫鬟，早就从旁人的议论中听明白了，一张脸吓得惨白，哭丧着跑到她身边，附在她耳边，将那四句诗的玄机抖了出来。

　　轰！

　　侯晓月的脑子，彻底炸了。

　　胸……大……无……脑……

　　那张因为得意而泛着红晕的俏脸，血色瞬间褪尽，转为铁青，最后，变成一种混杂着羞辱和暴怒的紫红色。

　　她想起了自己刚才那句“别让我们这些凡夫俗子等急了”。

　　她想起了自己那副高高在上的嘴脸。

　　原来，在对方眼里，自己从头到尾，就是一个跳梁小丑！

　　一个胸大无脑的蠢货！

　　“噗——”

　　一口气没上来，侯晓月只觉得喉头一甜，眼前发黑，身子晃了晃，直挺挺地就要往后倒。

　　“小姐！”

　　丫鬟们尖叫着扶住了她。

　　整个牡丹台，彻底乱成了一锅粥。

　　在这片混乱的中心，始作俑者林黛玉，却安然坐回了自己的位置。

　　她端起面前的温茶，轻轻吹了吹。

　　然后，在满园的惊呼和混乱中，慢条斯理地，呷了一口。

　　茶香清冽，入口微苦，回甘正好。

　　她抬起眼，目光越过乱作一团的人群，淡淡地，看向了主位上那位脸色铁青的太子妃。

　　第二招，破了。

　　那么，第三招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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