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章 一封加急的电报

　　东海前线的深秋，来得悄无声息，却又无处不在。白天，“秋老虎”的余威依旧毒辣，正午的太阳，能把阵地上的花岗岩晒得微微烫手。可一到了晚上，那从山谷里穿堂而过的海风，就带上了一股子阴冷的、刺骨的凉意，能轻易地穿透单薄的军装，钻进人的骨头缝里，提醒着“恶魔岛”上的每一个人，严酷的冬季，不远了。

　　方俊的日子，就在这种一半是火一半是冰的、灵与肉的双重煎熬中，缓慢地度过。

　　那封没有署名的“绝情信”，像一根永远也拔不出来的、卡在喉咙里的鱼刺，吞不下去，也吐不出来，让他日夜不得安宁。而杨岚那带着阳光味道的、润物细无声的关怀，又像一剂温柔的、效力缓慢的麻药，暂时缓解着他表面的疼痛，却也让他那颗本该为了一个人而坚如磐石的心，变得日益柔软和摇摆。

　　他成了一只被困在情感沼泽里的野兽，越是挣扎，陷得越深。

　　而打破这片令人窒息的、充满了内心拉扯的僵局的，是一封来自遥远黄土地的、更加猝不及防的加急电报。

　　电报，是给王卫国的。

　　那天下午，方俊正在观察哨值班，心里还在琢磨着杨岚上午偷偷塞给他的那本手抄本，《第二次握手》里面的情节。突然，他看到山下的公路上，团部收发室的通讯员骑着那辆除了铃铛不响、哪儿都响的二八大杠自行车，正以一种近乎玩命的速度，疯狂地蹬着踏板，朝着后山坡的方向冲去。车子因为颠簸，发出一阵“哐当哐当”的、快要散架的尖叫。

　　方俊的心里，没来由地“咯噔”了一下。

　　通讯员一路捏着闸，车轮在土路上划出一道长长的刹车痕，尖叫着停在了饲养班的猪圈门口。

　　“王卫国！王卫国！你的加急电报！”

　　通讯员的声音，因为剧烈的喘息，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急促和紧张。在这个信息闭塞的年代，一封从遥远内地发来的“加急”电报，通常只意味着两件事：天大的喜事，比如媳妇生了个大胖小子；或者……天大的噩耗，比如家里谁快不行了。

　　正在猪圈里，哼着不正经的家乡小曲，给那头被他命名为“司令”的肥猪挠痒痒的王卫国，听到这声撕心裂肺的呼喊，手里的刷子“啪嗒”一声，掉进了猪食槽里。他的心里，也跟着“咯噔”了一下。

　　他连手都来不及在裤子上擦一下，就带着一身浓郁的猪食味，冲了出去。

　　那是一张薄薄的、因为被通讯员揣在怀里而带着汗渍和体温的黄色纸条。上面的铅字，是用最老式的打字机打上去的，一个个冰冷、僵硬，像一颗颗黑色的子弹，在瞬间，就击穿了他所有的防御和侥幸。

　　“卫国，母病危，速归。父，老栓。”

　　短短九个字，却字字千钧，重如泰山。

　　王卫国的脑子，“嗡”的一声，像是被一柄重锤狠狠地砸中，瞬间变成了一片空白。他感觉自己全身的血液，都疯狂地冲上了头顶，让他的眼前阵阵发黑，又在下一秒，退得一干二净，让他的四肢变得冰冷麻木。他的脸，“唰”的一下，变得惨白，没有一丝血色，比炊事班里最白的馒头还要白。

　　“俺……俺娘……”他嘴唇哆嗦着，想说什么，却发不出一点声音。拿着那张比羽毛还轻的电报纸的手，却抖得像秋风里最后一片苦苦支撑的落叶。

　　“卫国！怎么了？”闻讯赶来的方俊，一把扶住了他那摇摇欲坠的、如同青松般的身体。

　　王卫国说不出话来，只是把那张已经被他手心的冷汗浸湿的电报纸，颤抖着递了过去。

　　方俊接过一看，那九个铅字，也像九根钢针，狠狠地刺痛了他的眼睛。他的脸色，也瞬间变了。他知道，对于一个常年在外当兵、把“孝”字看得比天还大的农村儿子来说，这九个字，意味着什么。那是天塌下来的声音。

　　“快！快去跟教导员请假！”方俊的大脑，在短暂的震惊后，立刻开始高速运转。他当机立断，一手架着已经魂不守舍的王卫国，一边对旁边的饲养班老兵喊道，“老张班长！麻烦你！快去找营部车队！请他们无论如何，给匀一台吉普车出来！”

　　王卫国像是被抽掉了所有骨头和魂魄的木偶，被方俊和另一个闻讯赶来的战士，连拖带拽地，送到了营部的教导员办公室。

　　教导员看到电报，那张总是很严肃的脸上，也露出了凝重的神情。他没有丝毫的犹豫，立刻抓起桌上的军用电话，用最急促的语气，直接给团政治处打了过去，用最快的速度，为王卫国办好了所有的紧急探亲手续。

　　“卫国，别慌！稳住！”教导员握着他那冰冷得像铁块一样的手，用一种不容置疑的语气，大声地安慰着他，仿佛想用声音，给他注入一点力量，“我已经让营部的吉普车在楼下等着了，他们会直接送你去厦门的火车站！你赶快去找司务长预支两个月津贴和全国粮票，路上用！记住，家里天大的事，有组织！有困难，就去找当地的武装部！你现在唯一的任务，就是用最快的速度，赶回去，争取……争取能见上你娘最后一面！”

　　王卫国木然地点着头，眼泪，终于像断了线的珠子，从那双布满了血丝的眼睛里，无声地滑落。

　　方俊一直把他送到了吉普车上。他把自己身上所有能找到的钱，都塞进了王卫国那冰冷的手里。

　　“卫国，挺住！一定要挺住！有任何事，给部队来电报！”他抓着车门，对着里面那个失魂落魄的兄弟，大声地喊道。

　　王卫国只是看着他，嘴唇动了动，却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吉普车发出一声轰鸣，卷着一阵黄土，消失在了下山公路的尽头。方俊站在路边，直到再也看不到那缕汽车后面的扬尘，才缓缓地放下了挥着的手。

　　他的心，也跟着那辆远去的车，一同沉到了谷底。

　　王卫国的母亲，那个总是扎着头巾，咧着大嘴笑着，往他这个“城里娃”手里塞最大个的烤馍馍的、朴实善良的陕北妇人，他印象太深了。那是一个身体硬朗得能跟男人一样下地干活、嗓门洪亮得能骂遍半个村子的女人。怎么会……突然就病危了？

　　一种无法言说的、不祥的预感，像浓密的乌云一样，笼罩在了他的心头。他不仅为王卫卫国担心，也为那个遥远的、他心中一直挂念的李秀莲，感到深深的不安。

　　接下来的几天，方俊过得魂不守舍。

　　他每天都在心里，默默地计算着王卫国回家的路程。四天四夜摇摇晃晃的绿皮火车，从南到北，横跨大半个中国；然后再转尘土飞扬的长途汽车，在黄土高坡上颠簸一天；最后，还要再走几十里漆黑的山路……最快，最快也要七天才能到家。

　　他能赶得上吗？

　　他不敢，也不愿去想那个最坏的结果。

　　那几天，杨岚也看出了方俊的不对劲。她没有多问，只是默默地，把自己母亲上午刚从上海寄来的、她自己都舍不得喝的麦乳精，用开水冲了满满一军用牙缸，端到了他值班的岗哨上。

　　“天气凉了，喝点吧，暖暖身子。”她轻声说，把搪瓷缸子塞进他冰凉的手里。

　　方俊捧着那碗冒着香甜热气的麦乳精，心里却是一片冰凉。

　　他想起了王卫国临走前，回头看他的那一眼。那双充满了绝望和无助的眼睛，像烙印一样，深深地刻在了他的脑子里。那是他第一次，看到这个天不怕地不怕的汉子，露出那样脆弱、那样需要保护的表情。

　　他突然发现，自己和王卫国，就像是被一根看不见的绳子，拴在一起的两只蚂蚱。他远在千里之外的母亲，用一封电报，就轻易地牵动了他的心；而自己，又何尝不是被另一根同样看不见的线，死死地与那片黄土地，牵绊在一起？

　　二十天后，王卫国回来了。

　　他是坐着一辆顺路的、运煤的解放牌大卡车，回到的营区。回来的时候，已经是深夜，整个“恶魔岛”都已陷入沉睡。

　　当王卫国推开宿舍门的那一刻，正在床铺上辗转反侧、一夜没睡的方俊，几乎没能认出他来。

　　短短二十天，他像是被抽干了所有的精气神，老了整整十岁。整个人，瘦了一大圈，并不高大的身躯显得有些佝偻，眼窝深深地陷了下去，颧骨高高地凸起，满脸都是青黑色的胡子拉碴。那双原本总是像星星一样明亮的眼睛，此刻，却布满了蛛网般的血丝，黯淡无光，像两口熄灭了火焰的深井。他身上，还穿着那件出发时的、已经变得又脏又皱的军装，浑身都散发着一股煤灰、劣质烟草和长途跋涉带来的酸腐混合的、呛人的味道。

　　“卫国！你回来了！”方俊跳下床铺，一个箭步冲了上去，一把扶住了他那微微摇晃的身体，“阿姨……你娘……她……怎么样了？”

　　他不敢问下去，声音都在发抖。

　　王卫国缓缓地抬起头，看着方俊那张写满了关切的脸，那张饱经风霜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他没有哭，也没有说话。

　　他只是，轻轻地摇了摇头。

　　然后，他用一种方俊从未见过的、陌生的力道，轻轻地却又无比坚决地推开了方俊搀扶着他的手，绕开了他，像个梦游的人一样，一言不发地朝着自己那间位于猪圈旁的小宿舍，走了过去。

　　他走到自己的床铺前，“噗通”一声，和衣躺了上去，然后，拉过那床散发着霉味的被子，把自己从头到脚，都蒙得严严实实。

　　方俊送他站在原地，伸出的手，还僵在半空中，全身冰冷，手足无措。

　　他不知道，王卫国这个摇头，到底是什么意思。是人……没了？还是……另有隐情？

　　他更不知道，在那片遥远的黄土地上，他的好兄弟，到底经历了怎样一场比枪林弹雨，还要残酷、还要撕心裂肺的命运风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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