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7章 老将军的“家事”

　　逃回书房的方俊，如坐针毡。

　　他虽然坐在椅子上，但整个后背都是僵直的，连大气都不敢喘一口。警卫员小张那冰冷的、带着审视和警告的眼神，像两根无形的针，即便隔着一扇门，也依旧让他芒刺在背。

　　他根本无法再集中精神去整理那些笔记。他的脑子里，一会儿是照片上杨岚那青涩的笑脸，一会儿又是小张那张不带任何感情的“扑克脸”。两种画面交织在一起，让他感觉自己像是掉进了一张由荣誉、秘密、规矩和情感编织而成的大网里，越挣扎，缚得越紧。

　　他第一次，对自己被借调到这里，到底是一份“荣誉”，还是一场“考验”，产生了深深的怀疑。

　　这活儿，太烫手了。

　　他就这样，在一种极度压抑的煎熬中，硬生生地熬了半个多钟头。

　　直到躺椅上，传来一阵轻微的响动。

　　老将军，醒了。

　　“嗯……”老人发出一声满足的呻吟，伸了一个懒腰，那只独臂在空中划了一个有力的弧线，“睡得真香哦。人老了，就是不中用咯，说睡就睡。”

　　他坐起身，揉了揉惺忪的睡眼，目光落在了方俊身上。

　　“咦？”老将军有些奇怪地“咦”了一声，“小方，你这个娃娃，今天是怎么了？脸绷得跟张扑克牌一样，哪个不长眼的，惹你了？”

　　方俊的身体，猛地一颤。他赶紧从椅子上站起来，低着头，声音干涩地说：“没……没有，首长。”

　　“没有？”老将军那双看似浑浊，实则洞察一切的眼睛，在方俊那张写满了局促和不安的脸上，停留了几秒钟。

　　然后，他像是明白了什么，缓缓地转过头，朝着书房门口的方向，不高不低地喊了一句。

　　“小张！”

　　门，“吱呀”一声被推开了。

　　警卫员小张像一棵笔直的松树，出现在门口。脸上，还是那副不苟言笑的表情。

　　“首长。”

　　“你过来。”老将军朝他招了招手。

　　小张迈着标准的步伐，走到了书桌前。

　　“我问你，”老将军的语气，很平静，甚至还带着一丝午睡初醒的慵懒，“是不是你，把我的客人，给吓着了？”

　　他用的是“客人”，而不是“方俊同志”，也不是“那个写材料的兵”。

　　小张的脸色，微微变了一下。他立刻挺直了胸膛，大声报告道：“报告首长！我只是在履行我的职责！提醒方俊同志，遵守二号楼的保密纪律！”

　　“哦？保密纪律？”老将军的眉毛，挑了挑，脸上，看不出喜怒，“那你说说看，他，违反了哪条纪律啊？”

　　“他……他未经允许，擅自离开书房，并且……触碰了您客厅里的私人物品，那个相框！”小张的回答，铿锵有力，掷地有声。

　　方俊在一旁听着，心都提到了嗓子眼。

　　老将军听完，没有立刻说话。

　　他只是静静地，看着眼前这个耿直得像根钢筋一样的警卫员。看了足足有十几秒，看得小张的额头上，都渗出了一层细密的汗珠。

　　突然，老将军笑了。

　　他摇了摇头，那笑容里，带着几分无奈，几分好笑，还有几分……长辈对晚辈的宽容。

　　“职责？纪律？”他指了指自己的脑袋，“小张啊小张，你跟了我这么多年，怎么脑子，还是这么个榆木疙瘩哦！”

　　“我问你，我借调小方来，是干什么的？”

　　“……协助您，撰写回忆录。”

　　“对嘛！”老将军一拍大腿，“写回忆录，就是要写一个人嘛！一个人，光有打仗、开会、作报告，那叫人吗？那叫机器！一个人，有血有肉，有笑有泪，有家人，有朋友，那才叫一个人！对不对？”

　　小张抿着嘴，没有说话，但眼神里，已经有了一丝松动。

　　“小方这个娃娃，不看一看我的家人，不了解一下我的生活，他怎么写得出一个活生生的人？光凭我这张老嘴，巴巴地说，那写出来的东西，都是干巴巴的，有什么味道咯？”

　　老将军说到这里，转过头，朝方俊招了招手。

　　“来，小方，你过来。”

　　方俊有些忐忑地，走了过去。

　　“不用怕！”老将军用他那只宽厚的手，拍了拍方俊的胳膊，然后，亲自，从椅子上站了起来，领着他，重新走进了那个让方俊刚刚经历了一场“噩梦”的客厅。

　　警卫员小张，一脸的尴尬，只能跟在后面。

　　老将军走到那个多宝格前，亲自，拿起了那个让方俊心寒胆颤的相框。

　　“呵呵，不就是看了张照片嘛，有什么大不了的。”他把相框，大大方方地递到方俊手里，那双锐利的眼睛里，闪烁着狡黠的光芒。

　　“来，我给你，正式介绍一下。”

　　他指着照片上，那个已经过世的老妇人，声音里，充满了温柔和怀念。

　　“这个，是我的老伴儿。也是你们上海人，当年红十字会的，我这条命，就是她从死人堆里给我背出来的哦。”

　　他又指着身后那些子女，一一介绍。

　　“这个是我大儿子，在北边搞原子弹，一年到头也见不着人影。这个是我二丫头，在外交部，天天跟着领导人，满世界跑……”

　　他介绍得有些琐碎，像任何一个喜欢炫耀自家子女的普通老人一样。

　　终于，他的手指，落在了那个方俊最熟悉，也最不敢直视的脸上。

　　老将军的脸上，再次露出了那种又好气又好笑的、充满了宠溺的表情。

　　“喏，这个，”他点了点照片上，那个梳着麻花辫，笑得一脸灿烂的女孩，“这个，就是我曾经跟你提过的那个……‘野丫头’。我那个不省心的小女儿。叫……杨岚。”

　　这一次，老将军清清楚楚地说出了这个名字。

　　方俊拿着相框的手，猛地一紧！

　　虽然早已猜到，但当这个事实，被老将军亲口证实的时候，那种冲击力，还是让他的心脏，几乎要停止跳动。

　　真的是她！

　　“看看，看看这张脸。”老将军捏着方俊的胳膊，让他把相框拿近了些，一脸“嫌弃”地撇了撇嘴，“看着斯斯文文的，跟个大家闺秀一样，对不对？都是装的！骨子里，比谁都野！比男娃子还犟！”

　　方俊的喉咙，干得厉害，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他只能僵硬地点了点头。

　　“所以啊，”老将军话锋一转，意味深长地，看了看方俊，又看了看旁边一脸尴尬的警卫员小张，“以后啊，在我这个屋子里，没有那么多臭规矩！小方不是外人，是我亲自请来的‘先生’！他想看什么，就让他看！想问什么，就让他问！谁要是敢再拿什么‘纪律’、‘规矩’来吓唬我的‘先生’，”

　　老人说到这里，故意拉长了声音，眼睛微微一眯，一股久经沙场的不怒自威的气势，油然而生。

　　“——我就把他这个警卫员，给撤了，发回老家，种红薯去！”

　　警卫员小张的脸，“唰”地一下，红到了脖子根。

　　他“啪”地一下，朝着方俊，敬了一个标准的军礼。

　　“方俊同志，对不起！是我错了！”

　　方俊被这突如其来的转变，弄得手足无措。他赶紧放下相框，也回了一个军礼。

　　“不……不用，小张同志，我也有不对的地方……”

　　一场小小的风波，就以这样一种出人意料的方式，被老将军四两拨千斤地轻松化解了。

　　方俊站在那里，看着眼前这位时而威严、时而狡黠、时而慈祥的老人，心里，百感交集。

　　他不仅没有被责罚，反而还被老将军，亲口认证为了“自己人”。

　　可他，一点也高兴不起来。

　　知道了杨岚的真实身份，就像是潘多拉的魔盒被打开了。

　　那扇本以为已经彻底关闭的情感大门，被硬生生地重新撬开了一条缝。

　　而门的另一边，站着的，是一个他仰望都觉得刺眼的、遥不可及的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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