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2章 母亲的眼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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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康复训练室,成了方俊的炼狱。

  每天早晨,护工小张像个准时的闹钟,推着轮椅出现在他床前,面无表情地把他从床上“请”下来,推向那个充满了汗水、呻吟和金属碰撞声的房间。

  每一天,都是一场对自己尊严的凌迟。

  引体向上,手臂的肌肉像被撕裂一样疼,每一次拉起,他都能听到自己骨骼不堪重负的“嘎吱”声。汗水顺着额角流下,滴进眼睛里,又涩又痛,可他连抬手擦一下的力气都没有。

  臂屈伸,小张会把他从轮椅上抱下来,让他趴在冰冷的垫子上。每一次撑起上半身,他都能清晰地感觉到,自己那两条毫无知力的腿,像两条多余的肉块,累赘地、屈辱地拖在身后。

  最让他无法忍受的,是“转移训练”。

  小张会把轮椅停在床边,然后像教一个婴儿走路一样,手把手地教他,如何用双臂的力量,把自己像一袋面粉一样,从轮椅上,“挪”到床上。

  第一次尝试时,他因为臂力不支,计算失误,整个人从床沿和轮椅的缝隙间,“咕咚”一声,摔在了地上。

  那一刻,整个世界都安静了。

  他趴在冰冷的水泥地上,脸颊贴着地面,能闻到地板上那股消毒水和灰尘混合的气味。他保持着那个姿势,一动不动,像一条被渔夫扔在甲板上、濒死的鱼。

  他没有哭,也没有喊。只是睁着眼,看着不远处,那两只落满了灰尘的轮椅轮子。

  有什么东西,在他心里,碎了。碎得那么彻底,连声音都没有。

  小张想要伸手去扶他,却被他一个冰冷的眼神制止了。

  “别……碰我。”他从牙缝里,一个字一个字地挤出这句话。

  然后,在小张和门外偷看的几个小护士那震惊的目光中,他用手肘撑着地,一点一点地,像一条被斩断了尾巴的壁虎,拖着那两条毫无用处的腿,屈辱地,缓慢地朝着那张近在咫尺,却又远如天边的病床,爬了过去……

  那个下午,训练室的门外,杨岚站了很久很久。她的手,死死地抠着门框,指甲都断了,掌心一片血肉模糊。她却感觉不到疼。

  她知道,有些路,只能他一个人走。有些坎,也只能他一个人爬。她能做的,只是不让他在爬的时候,背后空无一人。

  就在方俊以为,自己的人生将在这种日复一日的、毫无希望的折磨中,慢慢烂掉的时候,他的父母,从上海赶来了。

  那是一个阴沉的下午,天空中飘着冷雨。

  病房的门被轻轻推开。方俊刚结束上午的“酷刑”,正吃着午饭。他听到动静,下意识地以为是杨岚,头也没抬,冷冷地说了一句:“不吃了,拿走。”

  门口的人,却没有动静。

  他有些不耐烦地抬起头,整个人,瞬间就僵住了。

  门口,站着两个风尘仆仆的、头发花白的身影。

  是父亲和母亲。

  母亲的手里,还拎着一个老式的网兜,里面装着麦乳精、蜂皇浆和一些苹果和橘子。她的头发,在火车上被挤得有些凌乱,眼角的皱纹,比方俊记忆中,又深了许多。

  当她的目光,落到儿子那张苍白消瘦的脸上,落到他身下那冰冷的轮椅上时,她再也控制不住,手中的网兜“啪嗒”一声掉在地上,苹果滚了一地。

  “俊……俊儿……”

  母亲的声音,像一片被揉碎了的、带着雨水的叶子,充满了无尽的悲恸。她“哇”地一声,就哭了出来,跌跌撞撞地扑了过来,一把抱住坐在轮椅上的儿子,嚎啕大哭。

  “我的儿啊!你怎么……你怎么就成了这个样子啊!是哪个天杀的……天杀的……”

  她哭得肝肠寸断,上气不接下气。整个病房里,都回荡着一个母亲最原始、最绝望的哀鸣。

  方俊的身体,像一块被冻了千年的寒冰。在母亲那滚烫的泪水和温暖的怀抱中,那层坚硬的冰壳,开始出现了一丝丝细微的裂痕。

  他想抬起手,拍拍母亲的背,安慰她。可那双做了一上午引体向上的手臂,却沉重得像是灌了铅,怎么也抬不起来。

  他的眼眶,瞬间就红了。

  一直站在门口的父亲,默默地弯下腰,将滚落在地上的苹果,一个一个地捡了起来。

  父亲方敬亭,是厂里的老工程师。他的背,永远挺得像一根标尺,身上那件洗得发白的中山装,风纪扣永远扣得一丝不苟。在他的世界里,任何事情,都应该像物理定律一样,清晰、准确、有章可循。

  他没有像妻子那样情绪失控。

  他只是静静地将捡起来的苹果,用手帕仔细地擦干净,然后,逐一摆放在儿子床头的窗台上。

  做完这一切,他走到方俊的面前。

  他的目光,没有停留在儿子的轮椅上,也没有去看儿子那两条盖着薄毯的腿。

  他只是,静静地看着儿子的眼睛。

  看了很久很久。

  病房里,只剩下母亲压抑不住的啜泣声。

  “爸……”方俊的喉咙里,像是堵了一团巨大的棉花,他艰难地喊出了这个字。声音沙哑得连他自己都觉得陌生。

  方敬亭的嘴唇,微微动了动,似乎想说什么,但最终,只是化作了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

  他没有说一句安慰的话,没有问一句“疼不疼”,更没有像妻子那样去咒骂命运的不公。

  他只是伸出那只苍劲、布满老人斑的手,无比用力地拍了拍儿子的肩膀。

  那力道很重,像是在确认着什么。

  然后,他用一种缓慢而清晰的、带着浓浓上海口音的普通话,对他,也是在对自己,说出了他从上海远道而来,唯一一句,也是最重要的一句话。

  “俊儿,”他的声音,有些苍老,但每一个字,都像一颗钉子,稳稳地钉进了方俊的灵魂深处。

  “我方家的儿子,腿断了,脊梁骨……不能断。”

  说完,他便转过身,对还在哭泣的妻子说:“走吧,让孩子歇着。我们去招待所。”

  他扶着早已哭得站不稳的妻子,走出了病房,自始至终,没有再回头看一眼。

  病房的门,再次被关上了。

  但这一次,方俊的世界里,却不再是死寂。

  父亲那句话,像一道惊雷,在他那片灰色的废墟上空,轰然炸响!

  脊梁骨,不能断……

  脊梁骨,不能断……

  脊梁骨……

  这几个字,像复读机一样,在他的脑海里,一遍又一遍地疯狂地回响。

  他缓缓地低下头,看着自己那双毫无知觉的腿。

  是的,它们瘫痪了,废了。

  他再也无法像从前那样奔跑,跳跃,屹立。

  可是……他的手还在。他的胳膊,经过这些天的残酷训练,已经重新充满了力量。

  他的脑子还在。那个曾经能精准计算出敌人炮兵阵地的脑子,还能思考,还能学习。

  最重要的是,他的心,还在跳动。

  那颗,曾经为了战友,敢于直面死亡的心,难道,就要因为两条腿,而彻底停止跳动吗?

  母亲的眼泪,像一场温热的春雨,融化了他心头最外层那坚硬的寒冰。

  而父亲那句话,则像一颗顽强的种子,穿透了融化的冰层,落在了他内心最深处那片,早已被绝望烧成焦土的废墟之上。

  那个深夜,所有人都睡了。

  护士查房时,经过方俊的病房,隐约听到里面传来一阵奇怪的、压抑着的声音。

  她担心病人出了什么事,悄悄地从门上的小观察窗,往里看了一眼。

  借着走廊里透进来的微弱光亮,她看到了让她永生难忘的一幕。

  那个白天里像块石头一样倔强冷漠的年轻英雄,此刻,正一个人坐在轮椅上,面朝窗外那片漆黑的夜。

  他把头,深深地埋进了自己的双臂之中。

  他那并不算宽阔的肩膀,正在剧烈地耸动着。

  一阵阵压抑到了极致的、如同受伤的幼兽般的呜咽声,从他的臂弯里,断断续续地传了出来……

  那是他从苏醒来之后,第一次,哭。

  门外不远处的阴影里,杨岚靠着墙,缓缓地坐了下去。她抱着膝盖,将自己的脸也深深地埋了进去。

  她听着那屋里传来的、令人心碎的哭声。

  这一次,她没有进去。

  这一次,她也没有哭。

  她的嘴角,反而,露出了一丝极其微弱的、含着泪的微笑。

  她知道,那颗被父亲种下的种子。

  今晚,一定会发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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