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6章 山河依旧

　　寒来暑往，距离那场震动帝国的“裂国”风波，已过去近一年光景。

　　并州，大唐龙兴之地，北疆锁钥。

　　时值深秋，雁门关外的草场已是一片枯黄，凛冽的朔风提前带来了塞外的寒意。

　　狄仁杰以河北、河东道巡察大使的身份，已在此地盘桓月余。

　　他轻车简从，不似寻常钦差那般前呼后拥，更像是位游历的老儒，走访州县，勘察边防，讯问狱囚，体察民情。

　　并州官场，经过之前的清洗，表面上一派肃然。

　　但狄仁杰深知，水至清则无鱼，表面的平静之下，往往暗流涌动。

　　他此行，不仅要查看边防军备，更要梳理这龙兴之地的官场脉络，看看那些被“星火”计划渗透或影响过的角落，是否真的已涤荡干净。

　　这一日，他正在并州都督府衙署的后堂，翻阅着近年来边贸与军屯的卷宗。窗外，天色阴沉，似乎酝酿着今冬的第一场雪。

　　烛火摇曳，映照着他愈发深刻的皱纹和鬓边更多的白发。

　　这一年的奔波劳碌，虽远离了朝堂中枢的明枪暗箭，但地方政务的繁杂琐碎，边防压力的沉重，以及内心深处对那未曾彻底熄灭的“星火”的隐忧，无不消耗着他的心力。

　　“大人，京师六百里加急，密信。”亲随狄春的声音在门外响起，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

　　狄仁杰从卷宗中抬起头，揉了揉眉心：“进来。”

　　狄春捧着一个密封的铜管快步走入，脸色凝重。

　　那铜管样式古朴，封口处赫然打着内侍省专用的火漆印记，显然是直接来自皇宫大内，甚至可能是女皇本人。

　　狄仁杰接过铜管，入手冰凉。

　　他挥退狄春，独自在灯下验看火漆完好，这才用匕首小心地撬开封口，从里面抽出一卷质地坚韧的帛书。

　　展开帛书，那熟悉的、带着一丝凌厉笔锋的字迹映入眼帘，正是武则天亲笔。

　　信中先是以惯常的、不带太多感情色彩的语气，询问了北疆防务与地方民情，对他巡察的辛劳略表慰勉。

　　但接下来的一段话，却让狄仁杰的目光骤然锐利起来。

　　“…去岁滕逆伏诛，其府邸器物籍没入库。近有司整理其密室遗物，于《道德经》函匣夹层之内，偶得一页残卷，纸质特殊，墨迹乃以密药所书，遇热方显。其上仅寥寥数语，曰：‘九幽虽寂，星火未熄。沧海之东，遗珠待觅。’”

　　“九幽虽寂，星火未熄。沧海之东，遗珠待觅。”狄仁杰低声重复着这十六个字，眉头紧锁。

　　滕王李元朔，果然还留有后手！

　　这“星火”并非仅仅潜伏在国内，竟然真的延伸向了海外？

　　“沧海之东”，指的是什么？

　　新罗？

　　倭国？

　　还是更遥远的、商人口中提及的扶桑乃至更东的未知之地？

　　“遗珠”又是指人，还是指物？

　　是未被发现的财富，还是…某种更致命的威胁？

　　他的心缓缓沉了下去。

　　这印证了他一直以来的担忧，幽冥司的根系，比他们想象的更为深远。

　　捣毁其在帝国的躯干，或许并未能伤及其在海外可能埋下的根基。

　　他的目光落在帛书的最后。

　　在女皇签押之后，竟还附着一张小小的、明显是从更大图纸上撕扯下来的残片。

　　残片边缘粗糙，甚至沾染着几点已然变成暗褐色的、触目惊心的血渍！

　　他将那残片在灯下细细展平。

　　上面是以极其精细的笔法绘制的一部分海图，线条勾勒出曲折的海岸线与星罗棋布的岛屿，其地理轮廓陌生而奇特，绝非大唐常见的东海或南海舆图所能涵盖。

　　图上有几处地点被朱砂特意圈出，旁边标注着扭曲如蛇的异国文字，狄仁杰亦无法辨识。

　　海图的一角，用更细的笔触画了一个诡异的符号——那并非幽冥司常见的“睚眦吞星”，而是一个形似三足金乌、却生着蛇尾的怪异图案，带着一种原始的、蛮荒的神秘感。

　　这带着血渍的航海图，这陌生的海域，这怪异的符号…

　　这一切都指向一个完全未知的方向，一个超出了目前所有调查范围的、隐藏在茫茫大海之外的谜团。

　　这血渍是谁的？

　　是滕王本人的？

　　还是某个信使的？

　　这残卷又是如何在混乱中被遗漏，直至今日才被发现？

　　无数疑问瞬间涌上心头。

　　他知道，女皇将这密信与海图残片送给他，既是告知，也是一种无声的询问与托付。

　　朝堂初定，百废待兴，大规模针对海外的探查绝非易事，且极易引发不必要的猜测与动荡。

　　这个潜在的、远在海外的威胁，目前或许只能由他这样既知根知底、又身处漩涡之外的人，来暗中留意，徐徐图之。

　　狄仁杰久久凝视着那页帛书和那张染血的航海图残片，烛火在他深邃的眼中跳动，明灭不定。

　　帝国的内部创伤尚未完全愈合，新的、来自遥远海外的阴影却又悄然浮现。

　　守护这万里山河，当真如逆水行舟，片刻不能松懈。

　　良久，他缓缓站起身，走到房间一角的火盆旁。

　　盆中的炭火早已熄灭，只剩下些许灰白的余烬。

　　他再次看了一眼那密信，将女皇的亲笔询问与那十六字暗语牢牢刻印在脑海之中。

　　然后，他毫不犹豫地，将那张帛书连同那页带着血渍的航海图残片，一并伸向烛火。

　　橘黄色的火苗贪婪地舔舐着坚韧的帛纸，迅速蔓延，将其上的字迹与图案吞噬、扭曲，最终化为一片蜷曲的、带着焦糊气味的黑灰，簌簌落下，混入火盆的灰烬之中，再难分辨。

　　所有的秘密，所有的警示，所有的未解之谜，在这一刻，似乎都随着这缕青烟，暂时消散于无形。

　　【尾声】

　　狄仁杰推开房门，走到院中。

　　此时，东方的天际，正泛起鱼肚白。

　　深秋的晨风带着刺骨的寒意，卷起庭前的落叶。

　　遥远的地平线上，一层浓重的墨色正在缓缓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抹越来越亮、越来越灼目的金红色。

　　一轮红日，正顽强地、不可阻挡地，从并州巍峨的关山之后，喷薄而出！

　　万道金光如同利剑，刺破云层，驱散晨雾，洒在苍茫的大地上，洒在古老的城垣上，也洒在狄仁杰布满风霜却依旧挺拔的身躯上。

　　阳光照亮了他花白的须发，在他眼中映出璀璨的光芒。

　　他微微眯起眼，眺望着那轮初升的朝阳，目光仿佛穿透了千山万水，看到了洛阳宫阙的肃穆，看到了长安街市的繁华，看到了运河帆影的穿梭，也看到了边关戍卒坚毅的面庞。

　　山河依旧，社稷延绵。

　　光明与黑暗的角逐，从未止息。

　　旧的阴谋粉碎，新的迷雾或许已在远方升起。

　　但这片他们誓死守护的土地，这沐浴在阳光下的万千生民，便是所有坚持与奋斗的意义所在。

　　前路或许仍有风雨，有未知的挑战潜伏于海平面之下。

　　但只要这轮朝阳依旧每日升起，只要这片山河依旧矗立，守护者的脚步，便永不会停歇。

　　狄仁杰深深吸了一口清冽而充满希望的空气，转身，向着衙署内走去。

　　身影在晨曦中被拉得很长，坚定而从容。

　　（第186章 收）

　　【第六卷 收】

　　【全文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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