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78章 “进去。”声音极低哑，没有丝毫波澜

　　黎明前最浓的墨色沉沉压着齐王宫。风在高耸的琉璃鸱吻间穿梭呜咽，带来北境特有的、刺骨的干冷。白日里金碧辉煌的宫宇殿阁，此时化作一片片巨大、沉默、彼此倾轧的暗影。禁卫巡弋的火把长龙在遥远的宫墙外围缓缓游动，将这核心地带反衬得如同巨大的、被遗弃的凶兽骨骸。

　　薛纹凛身披一袭不起眼的深灰内监制式棉袍，那过于宽大的衣料在他嶙峋的身板上空空荡荡，更显出形销骨立的单薄。他整个头颅几乎都裹在一顶厚厚的风帽里，露出的下颌是失血后残余的青白，在惨淡星月下，比深冬的冻雪更缺乏生气。每一步踏在这冰硬的宫道石板上，都无声，却沉重，仿佛用尽了他残存无几的精力，整个人如同一片随时会被寒风卷走的枯叶。

　　盼妤紧贴在他身侧，同样穿着粗陋的宫婢服饰，身形却紧绷如弓弦，全副心神都灌注在身旁那微弱的生命气息之上。她一只手小心地搀扶在他臂弯下，隔着厚重的棉布，依旧能清晰地感知到他臂骨僵硬的凸起和一阵阵无法抑制的、源自骨髓深处的细微颤抖。每一次细微的颤栗，都牵扯着她的心脏。

　　引路者不是宫廷禁卫，而是肇一。这个沉默的暗卫在前方几丈外的阴影里行进，如同夜色本身的一部分。他总能无比精准地避开巡逻视线残留的余光，在庞大的宫城迷宫中穿行，熟稔得如同回到巢穴的野兽。最终，他停在一条僻静回廊的尽头。前方，一堵爬满枯败藤蔓的高墙隔绝了视线，一股浓郁的、混合着深水阴寒与淤泥腐殖气息的味道随着夜风飘来，钻入鼻息，冰冷腥咸，令人心底无端地发沉。

　　高墙侧面一道不起眼的、仅容一人通过的狭小暗门已被无声打开，露出里面更深重、更凝滞的黑暗。那是历代宫中避而不谈的一隅——寒潭苑，因不详而封禁，更因它吞噬过一位曾风光无限的皇后而成为某种秘咒之地。它如这偌大王宫心脏上一道不愿愈合、也无人敢触及的陈旧伤疤。

　　浓烈的、几近粘稠的腐败水汽裹着刺骨寒意迎面扑来，盼妤感到搀扶着的身体骤然绷紧了一下，随即，一声压抑在喉咙深处的、极其痛苦的呛咳终于没能忍住，轻微地溢了出来。

　　“凛哥！”盼妤急切的低唤带着无法掩饰的惊忧。这地方尚未抵达潭边，散发的气息已非寻常活人能长久承受，更何况是薛纹凛这般肺腑枯槁的状况？她扶着他臂膀的手指不由得收紧，欲将他向后拉。

　　薛纹凛剧烈地咳了几声，身体震颤得如同寒风中的薄冰，却猛地抬手制止了盼妤的动作。他站定脚步，深深吸了一口气——那口气吸得如此艰难漫长，仿佛要将这满含着腐朽死亡意味的冰冷空气全都压入他那早已千疮百孔的胸膛。片刻，他将那口浸满寒潭气息的空气缓缓吐出，喘息渐渐归于一种表面平静的虚弱。他推开盼妤搀扶的手，自己站稳，目光越过挡在前方的肇一，死死投向暗门后那片仿佛能吞噬一切光线的、绝对的幽暗。

　　“进去。”声音极低哑，没有丝毫波澜，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近乎献祭般的执拗。

　　盼妤的唇无声地抿紧了，指甲不自觉地掐进冰冷的掌心。

　　暗门内，是一个被环形高宫墙严密围合的死寂水潭。月光吝啬得只在天穹一角吝啬地洒下些微清辉，勉强映照着黑沉无比的水面——那甚至不能称为水面，更像一面凝固的、吸收所有光线的黑玉，又或者是一口通往幽冥的巨大棺盖。四周死寂得能听到风掠过宫墙罅隙发出的、似有若无的鬼啸。潭壁上布满湿滑黏腻的黑苔，靠近边缘的浅水下，隐约可见惨白色的、不知何种水生动物的残骨碎壳，像幽冥界散落的骸骨碎片。潭水表面不见一丝波纹，仿佛万古以来便是如此静止，足以让任何一个靠近它的活人从心底里泛起冰冷的死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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