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1章 再访故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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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杜守拙推开了栖云寺的门。

  门轴发出轻响,积雪从檐角滑落,砸在石阶上碎成几片。他站在门口,呼吸在冷空气中凝成白雾。院中无人扫雪,只有一盏油灯挂在廊下,火光被风吹得偏了方向,照出屋前一片斜长的暗影。

  他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

  左手掌心贴着铜锁,金属的凉意渗进皮肤。这东西一直贴身带着,现在有了些温度。他没再摩挲它,只是把它放回怀里,正对胸口的位置。然后整了整衣襟,迈步进去。

  禅房门开着一条缝。

  他知道师父在里面。青布长衫的下摆露在门边,离地三寸,纹丝不动。佛珠串垂在桌沿,一颗颗排列整齐,最末那颗微微晃动,说明有人刚动过手。

  杜守拙走到门前,双膝跪地,叩首一次。

  “弟子杜守拙,拜见师父。”

  屋里没有回应。

  他保持低头姿势,视线落在砖缝上。那条缝从门槛延伸进来,歪斜向前,像一道未愈的旧伤。他记得小时候练刀失误,被师父罚跪一个时辰,也是盯着这条缝看。那时心里不服,觉得委屈。现在不是了。

  过了很久,屋里传来一声轻叹。

  陈默尘站起身,走到门口。他比十年前老了许多,背更驼,白发更多,但眼神依旧锐利。他看了杜守拙一眼,转身走回屋内,在蒲团上坐下。

  杜守拙起身,进屋,关门。

  他站在原地,没有立刻说话。断锋刀还在鞘中,横在左臂外侧。他知道师父不喜欢带刀入室,但他没摘下。这不是挑衅,是提醒——他已经不是当年那个只会听命的小徒弟了。

  陈默尘拿起佛珠,一粒粒捻过。

  “你来了。”他说。

  “我来了。”杜守拙答。

  “为复仇?”

  “为计划。”

  陈默尘停下动作,抬头看他。

  杜守拙伸手入怀,取出两张草纸。一张画着大巴山地形,另一张标着时间点与可能的哨位分布。他把纸铺在桌上,用半块铜锁压住一角。

  “我想知道,这个布局有没有漏洞。”

  陈默尘没看纸。

  他问:“你今日来,是为杀一人,还是为了止杀?”

  杜守拙低头。

  他的手落在刀柄上,但没有握紧。他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不能急着说。他想起密室里那股驯服的力量,想起自己不再靠一口气往前冲。他也想起姐姐被关十年,想起村口烧焦的老屋。

  “初时只为杀他一人。”他说,“如今……我想让大巴山不再有第二个我。”

  陈默尘沉默了很久。

  然后他起身,走向墙角。那里立着一把铁刀,无鞘,刀身泛黑,像是从未开锋。他拔出刀,走回桌前,将刀平放在纸上。

  “既来问刀,便先试刀。”他说,“三更之前,你能让我动一次手,我便听你说完你的计划。”

  杜守拙看着那把刀。

  他知道这不是比快慢,也不是拼力气。师父从不动手除非必要。这一试,试的是心。

  他后退三步,盘膝坐下。

  闭眼。

  呼吸放缓。

  院外风声渐弱,灯焰稳定下来。屋内只有佛珠偶尔碰撞的声音。他不去听,也不去想。他把自己沉下去,像把刀插进土里,只留一点刃尖在外。

  时间一点一点过去。

  三更鼓响。

  他猛然睁眼。

  身形未起,左手拍地。

  掌风激起地面一层薄雪尘,扑向陈默尘面门。老者微侧头,避开正面,袖角扬起半寸,挡下余势。这是他今晚第一次真正做出防御动作。

  杜守拙起身,拱手。

  “弟子已试。”

  陈默尘放下袖子,看着他。

  “你学会了等。”他说。

  杜守拙没接话。他知道这句话不是夸奖,是确认。师父在确认他有没有丢掉“守拙”这两个字的本意。

  陈默尘走回墙边,把铁刀插回原位。然后他坐回蒲团,指了指对面。

  杜守拙坐下。

  两人中间隔着一张矮桌,上面还放着那两张草纸和半块铜锁。陈默尘的目光终于落在纸上,但他没有伸手去翻。

  “你说要止杀。”他说,“那你告诉我,若刘撼山身边有个孩子,你如何出手?”

  杜守拙的手指动了一下。

  这不是战术问题,是选择。他知道师父在逼他划线——在哪一刻,复仇不再是正义。

  “我会等。”他说,“等他落单。”

  “若他拿孩子当盾呢?”

  “我不会出刀。”

  “若那是唯一机会?”

  “那就没有机会。”

  陈默尘看着他,眼神变了。

  不是满意,也不是失望。是一种更深的东西。像是看到了某个早已埋下的种子,终于破土。

  他点了点头。

  然后伸手,掀开草纸一角,露出下面的地图。

  “你标错了。”他说,“东岭哨岗每日换防在寅时二刻,不是三刻。你按后者算,会多出七分钟空档。”

  杜守拙立刻抽出随身小刀,在纸上划掉原记号,重新标注。

  “还有。”陈默尘继续说,“你打算从矿洞潜入,但暗河出口有三处,你只记了两处。第三处在西崖底,常年被藤蔓遮住,入口窄,只能容一人侧身进。”

  杜守拙拿出炭笔,在图上补了一个点。

  “你记这些,是为了救人?”陈默尘问。

  “为了活着出来。”杜守拙说。

  陈默尘没再说话。

  他拿起佛珠,重新开始捻动。节奏很慢,每一粒都数得清楚。杜守拙坐在对面,双手放在膝上,断锋刀横在腿前。铜锁贴着胸口,温热未散。

  窗外天色依旧昏沉。

  晨光还没来。

  屋内烛火跳了一下,映出两人的影子。一个年老,一个年轻;一个静坐如山,一个挺直如松。他们的影子投在墙上,挨得很近,却没有重叠。

  陈默尘忽然开口。

  “你左臂的伤……现在还能发力吗?”

  杜守拙抬起左手。

  袖子褪下一截,露出“守”字刺青。皮肤下隐约有热流滚动,像是藏着一道未出鞘的刃。

  “能。”他说,“但它不会再第一个动。”

  陈默尘点头。

  他知道这意味着什么。过去的杜守拙,总想用伤处诱敌,拼得头破血流。现在的他,学会了藏锋。

  这才是真正的“逆斩”。

  不是以退为进,是以静制动。

  不是急于证明自己强,而是清楚什么时候不该动。

  陈默尘终于伸手,拿起了那张地图。

  他用手指点了点矿洞入口的位置。

  “你走这里。”他说,“但不要一个人进。”

  杜守拙抬头。

  “你不肯帮我?”

  “我不是不肯。”陈默尘说,“我是不能。”

  他看向墙角的铁刀。

  “我已经放下刀了。但我可以告诉你怎么走活路。”

  杜守拙低头。

  他知道师父说的是真话。这个人早就退出江湖,不会再为任何人拔刀。但他已经得到了更重要的东西。

  不是战术,不是路线。

  是认可。

  陈默尘把地图推回给他。

  “你还有多久出发?”

  “天亮以后。”

  “那就睡一会儿。”陈默尘说,“真正的战斗,不在山上,而在你走进去之前。”

  杜守拙没有动。

  他坐在蒲团上,看着师父捻动佛珠的手。那只手很稳,连最细的筋络都不颤一下。

  他知道这一夜还没结束。

  他还有一堆问题没问。

  比如铜锁是否还能开启别的机关,比如父亲当年是否留下过其他信物,比如刘撼山的右臂旧伤到底有多深。

  但他现在不开口。

  因为他明白,有些答案必须自己找到。

  他只是把断锋刀抱得更紧了些。

  刀身贴着胸口,和铜锁一起,压住心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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