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疯子有风骨,世子露峥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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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龟公们面露难色,架着那中年文人的手,松也不是,紧也不是。

  “公子爷,这……这是徐清客,脑子有点……”

  锦三娘赔着笑,想上来打个圆场。

  朱至澍看都没看她一眼。

  “我说了,让他进来。”

  他的声音依旧平静,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分量。

  锦三娘心头一凛,不敢再多话,连忙冲那两个龟公使了个眼色。

  “没听见公子爷的话吗?还不快把徐先生请进来!”

  请字咬得极重。

  两个龟公如蒙大赦,连拖带拽地将那满身酒气的徐清客弄进了雅间。

  徐清客被推得一个踉跄,险些摔倒,怀里的酒葫芦倒是抱得死紧。

  他抬起一双布满血丝的眼睛,带着几分醉意和戒备,打量着屋内的众人。

  当他的目光落在朱至澍身上时,嘴角扯出一抹嘲讽的笑。

  好一个细皮嫩肉的富家公子。

  “找我作甚?”他开口,声音嘶哑,带着酒后的含混,“是嫌我的诗不够华丽,还是嫌我的故事,脏了你们的耳朵?”

  其他几位清客都露出了鄙夷的神色。

  “徐疯子,在公子面前,休得无礼!”

  “一身穷酸酒气,还不快滚出去!”

  朱至澍没理会这些聒噪,只是对那徐清客伸出手。

  “你的东西,给我看看。”

  徐清客愣了一下,随即哈哈大笑起来,笑得前仰后合,眼泪都快出来了。

  “我的东西?哈哈哈哈!好!给你看!”

  他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猛地将怀里那叠皱巴巴的草纸,一股脑全扔在了桌上。

  纸张散落一地,有的还沾着点点油渍和酒痕。

  小安子吓得脸都白了,刚想上前收拾,却被朱至澍一个眼神制止。

  朱至澍蹲下身,一张一张地,将那些草纸捡了起来。

  他没有嫌弃上面的污秽,反而看得极为认真。

  第一张纸上,写的不是诗。

  是一个故事。

  故事很短,讲的是一个在自贡盐井里背盐的脚夫,他每天要背着三百斤的盐包,在湿滑的栈道上走几十里路,换取几文钱。

  有一天,他脚下一滑,掉进了滚烫的卤水里,连一声惨叫都没来得及发出,就化成了一滩烂肉。管事的人,只是皱了皱眉,让人把他捞出来,然后对排着队的其他人喊:“下一个!”

  故事的结尾,只有一句话。

  “人命如草,其价几何?”

  朱至澍的手,微微一顿。

  他拿起第二张。

  讲的是成都平原上,一个佃农家庭,因为天灾,交不起租子,地主带人上门,抢走了他们最后一点口粮,还当着男人的面,要拉走他刚满十四岁的女儿抵债。

  男人反抗,被打断了腿,女人抱着地主的大腿苦苦哀求,换来的只是一脚。

  故事的结尾,也是一句话。

  “朱门高墙,何闻人哭?”

  第三张,第四张……

  每一张纸上,都是一个血淋淋的故事。有矿工死于塌方,有织女劳累咳血,有灾民易子而食……

  没有华丽的辞藻,没有精巧的结构。

  语言粗糙得像路边的石子,却带着一股扑面而来的血腥气。

  那是一种浸透了底层人民血泪的,最原始,也最野蛮的力量。

  雅间里,一片死寂。

  那几个清客,看着朱至澍的脸色,大气都不敢喘。

  他们写的,是风花雪月,是才子佳人。

  而这个徐疯子写的,是人间地狱。

  许久,朱至澍才将所有草纸重新叠好,整整齐齐地放在桌上。

  他抬起头,看向徐清客。

  “你叫什么名字?”

  “徐谦。”徐清客的酒,似乎醒了一半,眼神里依旧带着自嘲,“谦虚的谦。可笑吧?我这辈子,就没学会过谦虚。”

  “很好。”朱至澍点点头,“从今天起,你被我雇了。”

  他转向小安子。

  “给他一千两银子,安家。再给他找个干净的院子,笔墨纸砚,好酒好肉,都管够。”

  “我只有一个要求。”

  朱至澍看着徐谦。

  “把你看到的,听到的,所有这样的故事,都给我写出来。我要让全四川,全天下的人,都看到这些故事!”

  一千两!

  满堂皆惊!

  那几个清客的眼珠子都快瞪出来了。

  他们辛辛苦苦一辈子,也赚不到这个数!这个疯子,就凭这几张废纸,就值一千两?

  锦三娘更是呼吸都急促了,看着徐谦的眼神,像是看着一尊会走路的金佛。

  然而,徐谦的反应,却再次出乎所有人的意料。

  他没有狂喜,没有感激。

  他只是死死地盯着朱至D至澍,眼神里的嘲讽,变成了浓浓的鄙夷和不屑。

  “呵呵……呵呵呵……”

  他低声笑了起来,笑声越来越大,充满了悲凉。

  “我当是什么人。原来,又是一个沽名钓誉的公子哥。”

  他指着朱至澍,一字一句地说道:“你花一千两,买我的笔,是想把我的故事,都安在你的名下,去换一个体恤民情的好名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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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想让我,当你的枪,当你的代笔?”

  “我徐谦是穷,是疯,是烂泥!但我这支笔,写的是人血,不是给你这种人脸上贴金的脂粉!”

  “我的字,不卖!”

  他猛地一挥手,将桌上那叠刚整理好的草纸,再次扫落在地。

  “拿着你的臭钱,滚!”

  “放肆!”小安子又惊又怒,指着徐谦大骂,“你可知我家公子是谁!”

  “我管他是谁!”徐谦梗着脖子,双眼通红,“天王老子来了,也休想买我风骨!”

  雅间里的气氛,瞬间降到了冰点。

  锦三娘和那几个清客,吓得魂飞魄散。

  这疯子,是真的不要命了!

  朱至澍却没生气。

  他只是静静地看着徐谦,像是看着一块未经雕琢的璞玉。

  有傲骨,是好事。

  就怕傲得没了脑子。

  “你的笔,有风骨,但缺灵魂。”朱至澍缓缓开口,“但你凭什么觉得,我的笔,就没有?”

  他没有再多说废话。

  他径直走到桌前,推开那些残羹冷炙,将一张空白的宣纸,平平铺开。

  他提起笔,饱蘸浓墨。

  整个雅间,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了他的笔尖上。

  小安子紧张得手心冒汗。

  那几个清客,则是一脸看好戏的表情。

  一个十四岁的少年,就算出身王府,又能写出什么惊天动地的文章来?

  徐谦也抱着双臂,冷笑连连,等着看他出丑。

  朱至澍闭上了眼睛。

  他脑海里浮现的,不是锦江阁的歌舞升平,也不是成都府的繁华街景。

  而是历史书上,那一行行冰冷的文字。

  崇祯元年,陕西大饥,人相食。

  崇祯三年,山西大旱,赤地千里。

  崇祯十年,两京、山东、河南、三辅、山西、浙江……天下大旱。

  还有奢安之乱,流寇四起,建奴入关……

  一幕幕尸山血海,一片片人间炼狱。

  然后,他又想到了这锦江阁里的靡靡之音,想到了那些官员富商的脑满肠肥。

  一种巨大的,荒谬的悲凉,涌上心头。

  他睁开眼,笔尖落下。

  没有丝毫犹豫,一气呵成。

  众人伸长了脖子去看。

  只见那宣纸上,龙飞凤舞地写着四句诗。

  “锦江春色暖,商女奏新词。”

  “高楼之上客,谁知楼下饥?”

  “遍地皆白骨,此间独奢靡。”

  “我欲提笔问,苍天可有知!”

  诗成。

  笔落。

  满室死寂。

  那几个清客,脸上的嘲讽,瞬间凝固,变成了骇然。

  锦三娘捂住了嘴,眼中满是不可思议。

  小安子张大了嘴,呆呆地看着自己的主子,仿佛第一天认识他。

  而徐谦,他像是被一道天雷劈中,整个人都僵在了原地。

  他踉踉跄跄地扑到桌前,一双眼睛死死地盯着那张纸,仿佛要将那一个个墨字,都刻进自己的骨头里。

  “锦江春色暖,商女奏新词……”

  “高楼之上客,谁知楼下饥?”

  前两句,还是写景。但已经脱离了风花雪月,带着一股冷冷的审视。

  而后面两句!

  “遍地皆白骨,此间独奢靡。”

  “我欲提笔问,苍天可有知!”

  这哪里是诗!

  这是泣血的控诉!是焚天的怒火!

  他徐谦写尽了人间疾苦,也只是在记录。

  而眼前这个少年,他只用了二十八个字,就将这盛世的繁华外衣,撕了个粉碎,露出了里面腐烂流脓的血肉!

  最后一句“我欲提笔问,苍天可有知!”,更是充满了惊心动魄的,对整个时代秩序的质问与挑战!

  这等胸襟,这等气魄……

  徐谦浑身颤抖,酒意在这一刻,彻底烟消云散。

  他缓缓抬起头,看着朱至澍。

  眼前的少年,面容尚带稚气,可那双深邃的眸子里,却仿佛藏着尸山血海,藏着万千黎民的哀嚎。

  “敢问公子,欲以此笔,画一幅怎样的天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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