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8章 星落归墟

　　遗嘱既立，心无挂碍。赵小满的生命之烛，在那次交代后事的会面之后，便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缓缓趋于熄灭。她不再起身，大部分时间都处于一种昏沉的静卧状态，气息微弱得如同游丝，仿佛随时都会断开。然而，她那异乎寻常的清醒与平和，却始终未曾离去，如同深海底部恒定不变的暖流。

　　消息无法完全封锁，丰女村上空仿佛笼罩了一层无形而沉重的阴云。人们自发地聚集在她院落外围，沉默地守候着，空气中弥漫着一种混杂着悲伤、崇敬与不安的凝重。朝廷派来了最好的御医，诊脉之后，也只是黯然摇头，退出房外，对守候在外的孙巧儿、李青山等人低语：“老夫人……元神已臻圆满，非药石所能及。此刻……全凭一念。”

　　这一日，黄昏再次降临。夕阳的余晖，如同慈母的手，温柔地抚过窗棂，将室内染上一片温暖而哀伤的金红色。

　　一直守在榻边的老侍女，敏锐地察觉到赵小满的呼吸 pattern 发生了极其细微的变化。那原本微弱但还算均匀的气息，忽然变得浅促起来，如同秋风最后拂过枯叶的声响。老侍女心中一紧，立刻悄然起身，快步走出内室，对一直候在外间的孙巧儿、李青山等人，递去了一个无言的、却足以让所有人心脏骤停的眼神。

　　无需多言，众人立刻明白了。孙巧儿强压下瞬间涌上的巨大悲恸，深吸一口气，以目光示意。很快，得到通知的核心成员，依次无声地、脚步沉重地走进了这间弥漫着药香与生命终末气息的内室。

　　孙巧儿走在最前，她官袍未换，脸上是连日守候的疲惫与深切的哀伤，但眼神依旧努力维持着镇定。

　　李青山跟在她身侧，这位沉默了一生的老人，此刻腰背依旧挺直，但那紧抿的嘴角和微微颤抖的手，泄露了他内心汹涌的情感。

　　接着是柳绣娘的长孙，一位气质沉稳、眉眼间依稀可见其祖母当年精明干练的中年男子。

　　王嫂子的曾孙女，一身利落的短打，继承了祖辈的英气，眼圈通红，却倔强地不让泪水落下。

　　农学院现任的山长，一位已过知天命之年的女学者，神情肃穆，眼中充满了对开创者的无限敬仰。

　　还有几位在“女户承田”推行和女子教育中涌现出的、如今已各自领域担当重任的中坚力量，她们代表着赵小满事业的延续与新生代。

　　他们默默地围拢在床榻四周，形成了一个安静的、充满哀思与力量的圆圈。没有人说话，甚至连呼吸都刻意放轻了，生怕惊扰了那即将远行的灵魂。

　　似乎是感受到了这熟悉的气息汇聚，一直处于昏沉状态的赵小满，眼睫微微颤动了几下，竟缓缓地、极其艰难地，睁开了双眼。

　　那双曾洞悉世事、指引方向的眼眸，此刻已不再明亮如星，而是如同蒙上了一层薄雾的深潭，朦胧，却依旧深邃。她的目光，极其缓慢地、带着一种最后的眷恋与审视，逐一扫过床前这一张张面孔。

　　她看到了孙巧儿，这个从怯懦侍女成长为帝国柱石的学生与姐妹，看到了她眼中的悲痛与不舍，更看到了那份已然融入骨血的、继承了自己意志的坚毅。

　　她看到了李青山，这位无言却始终如山的守护者，看到了他眼中那几乎要溢出来的、压抑了数十年的深沉情感，看到了那份超越生死的理解与羁绊。

　　她看到了柳绣娘、王嫂子的后人，从他们身上，她仿佛看到了旧日伙伴的音容笑貌，看到了那份开拓精神在新血脉中的延续。

　　她看到了农学院的山长，看到了她眼中对知识的敬畏与对农道传承的责任。

　　她更看到了那几位相对年轻、却眼神明亮、肩背挺拔的中坚力量。她们的脸上，或许还带着些许青春的痕迹，但更多的，是一种自食其力的底气，一种掌握自身命运的从容，一种勇于担当的魄力。她们是《女户法典》的受益者，是女子科举的产物，是这场伟大变革结出的、最新鲜也最坚实的果实。

　　这一张张面孔，年龄不同，经历各异，但她们都是女性。她们的眉宇间，再也找不到她幼年时常见的、属于女性的那种惶恐、依附与麻木。取而代之的，是智慧，是独立，是担当，是一种顶天立地的“人”的光辉。

　　她们，就是她一生奋斗最直观的答案，是她留给这个世界最宝贵的财富。

　　一种难以言喻的、巨大的欣慰与满足感，如同最温暖的泉水，瞬间涌遍了赵小满的全身，驱散了所有濒死的痛苦与不适。她那朦胧的目光，在这一刻，骤然变得清澈起来，仿佛回光返照，又仿佛是灵魂在离去前，最后一次、也是最完满的一次绽放。

　　她的嘴角，吃力地、却无比清晰地，向上牵起。一个极其安详、极其温暖、也极其满足的笑容，如同破开云层的月光，缓缓在她那布满深刻皱纹的脸上，绽放开来。

　　这笑容里，没有对死亡的恐惧，没有对尘世的留恋，只有一种看到自己栽种的树木已然成林、看到自己点燃的星火已然燎原的、无与伦比的宁静与喜悦。

　　她的目光，最后定格在虚空中的某一点，仿佛穿透了屋顶，穿透了暮色，看到了那片她即将归于的金色田野，看到了那座她精神所寄的金石碑铭。

　　然后，那抹璀璨的笑容，就那样凝固在了她的嘴角。

　　她缓缓地、极其安详地，合上了双眼。

　　胸膛那微弱起伏的弧度，归于平静。

　　缠绕了许久的、游丝般的气息，悄然断绝。

　　室内，陷入了一片死寂。唯有窗外，最后一线夕阳的余晖，恋恋不舍地收拢而去，天地间被暮色温柔地包裹。

　　孙巧儿第一个承受不住，她猛地跪倒在榻前，将脸深深埋进锦被之中，肩膀剧烈地耸动起来，却死死咬住嘴唇，不让自己哭出声来。李青山闭上了眼睛，两行浑浊的热泪，终于无法抑制地，从他刚毅的脸颊上滚落。柳绣娘的后人深深鞠躬，王嫂子的曾孙女别过头去，无声地抽泣。农学院山长与那几位年轻的女官员，皆红着眼眶，恭敬地、长久地揖礼。

　　没有嚎啕大哭，没有呼天抢地。只有一种深沉如海的悲伤，与一种近乎庄严的静默，弥漫在室内。

　　她走了。在生命最后的时刻，环绕她的，不是帝王的赏赐，不是万民的欢呼，而是她亲手培养、并肩作战、并寄予厚望的，一群坚毅的女性面孔。她含笑而逝，因为她亲眼见证，她所开创的道路，已然后继有人，她所点燃的火种，必将永不熄灭。

　　星落于野，光归墟宇。一个时代，随着她的离去，落下了最终的帷幕。但她的精神，已如她所愿，深深地融入了这片土地的每一次呼吸，每一季枯荣。
　　http://www.zwhl.cc/zw38883/521.html

　　请记住本书首发域名：http://www.zwhl.cc。爱去小说网手机版阅读网址：http://m.zwhl.c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