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9章 尘归于土

　　赵小满溘然长逝的消息，如同一声低沉而悠远的钟鸣，瞬间传遍了丰女村，继而以六百里加急的速度，向着帝国的每一个角落，乃至那些与她有过交集的遥远邦国扩散开去。举世皆悲，万民同哀。皇帝下旨辍朝三日，令天下州县设祭追思。来自四海八方的唁电、挽联、祭文，如同雪片般飞向这个北地村庄。

　　然而，在这铺天盖地的哀荣与喧嚣之下，丰女村内部，却陷入了一种奇异的、克制的宁静。所有核心成员的悲痛，都被一个更重大的责任所压制——严格地、不折不扣地执行赵小满留下的遗嘱。

　　没有设立灵堂，没有接受公开的吊唁。她的遗体在逝后第三日，于村中僻静处，由李青山亲自监督，进行了火化。过程极其简单，甚至可以说是朴素，除了几位必须在场的老友与后人，再无外人旁观。火焰升腾，吞噬了那具承载了百年传奇的躯壳，最终，只余下一坛洁白、细腻、尚带着余温的骨灰。

　　捧着这坛骨灰的，是李青山。

　　此时的李猎户，已是耄耋老翁，岁月将他挺拔的身姿压得有些佝偻，满头的白发稀疏而干枯，脸上沟壑纵横，如同干涸河床的裂痕。唯有那双眼睛，尽管布满了浑浊的阴翳，深处却依旧燃烧着不灭的坚毅与沉痛。他的双手，那双曾开强弓、驭烈马、于万千险阻中开辟道路的手，此刻正微微颤抖着，不是因为衰老，而是因为手中所捧之物的千钧之重。他紧紧抱着那粗陶制成的骨灰坛，指节因用力而泛白，仿佛抱着的是他整个生命的意义，以及那份持续了一生的、沉默而深沉的守护。

　　撒灰的仪式，定在次日清晨，朝阳初升之时。地点，便是那最初的半亩地，金碑之畔。

　　这一日，天色未明，晨星寥落。半亩地周围，已被王嫂子的后人带着护卫队悄然清场并戒严，确保没有任何闲杂人等打扰这最后的归宁。只有孙巧儿、柳绣娘与王嫂子的后人、农学院山长等极少数核心成员，以及那位见证了遗嘱的老院士，静静地站在田埂边缘，如同沉默的雕塑。

　　李青山独自一人，捧着骨灰坛，踏着沾满晨露的泥土，一步一步，极其缓慢，却又异常坚定地，走向田垄的中心。他的脚步有些蹒跚，每一步都仿佛耗尽了力气，但那方向，没有丝毫偏离。

　　东方的天际，开始泛起鱼肚白，微弱的光线勾勒出他苍老而孤独的背影，以及那座在晨曦中默然肃立的金碑的轮廓。

　　他走到田垄中央，停下了脚步。四周万籁俱寂，只有风过禾叶的轻微沙沙声，仿佛大地也在屏息等待。

　　他低下头，凝视着怀中粗陶坛子，那冰冷粗糙的触感，却让他感受到一种奇异的、最后的连接。他闭上眼，深吸了一口带着泥土清冷气息的空气，然后，猛地睁开了双眼。

　　那双老眼中，所有的浑浊与悲恸，在那一刻，都被一种近乎神圣的庄重与决绝所取代。他不再犹豫。

　　他用一只手稳稳地托住坛底，另一只手，颤抖着，却异常坚决地，揭开了坛口的密封。

　　没有仪式性的言语，没有最后的告别辞。任何的言辞，在此刻，都显得多余且苍白。

　　他微微倾斜陶坛，将坛口对准了下方深褐色的、孕育了无限生机的土壤。

　　第一把骨灰，如同初雪，又如同最细腻的沙砾，悄无声息地洒落，均匀地铺散在几株茁壮粟苗的根部周围。在晨曦微光的映照下，那些灰白的粉末，仿佛自身也在散发着一种柔和而圣洁的光晕。

　　李青山开始移动脚步，沿着田垄，缓慢地行走。他的动作机械而专注，手臂保持着稳定的幅度，让坛中的骨灰，如同播种般，持续不断地、均匀地飘洒出去。他走得很慢，确保每一寸土地，都能接触到这最后的馈赠。

　　灰白色的粉末，落在深色的土壤上，瞬间便被吸附，与之融为一体。有的落在作物的叶片上，旋即被晨露润湿，悄然滑落根际；有的被微风吹拂，扬起一缕几乎看不见的轻烟，旋即又沉降下去，归于沉寂。

　　在这个过程中，李青山的脸庞紧绷如石，没有任何表情，只有额角暴起的青筋和紧抿成一条直线的嘴唇，泄露着他内心正在经历的、如同海啸般的巨大悲痛与克制。他没有流泪，只是那双眼睛，死死地盯着自己洒落骨灰的动作，仿佛要将这最后的使命，每一个细节，都刻入自己的灵魂深处。

　　孙巧儿等人站在田埂上，默默地看着这一幕。看着那位沉默一生的老人，以这种最朴素、也最震撼的方式，完成他对赵小满最后的护送与守护。泪水无声地滑过她们的脸颊，但没有人发出啜泣声，生怕打破这庄严的宁静。

　　坛中的骨灰，在一点点减少。李青山的步伐，也覆盖了半亩地的大部分区域。朝阳终于挣脱了地平线的束缚，将第一缕金色的光芒，毫无保留地投射在这片土地上。

　　刹那间，整片田野都被点亮了。金碑闪耀出万丈光芒，禾苗上的露珠折射出七彩的光晕，而那刚刚融入土壤的骨灰，在这圣洁的光辉中，仿佛也拥有了生命，与大地进行着最后的热烈拥抱。

　　当最后一撮骨灰从坛中滑出，随风飘散，落入一丛茂盛的草叶之下时，李青山停下了脚步。他手中的陶坛，已然空空如也。

　　他保持着那个姿势，在原地站立了许久许久，如同化作了另一座碑。然后，他极其缓慢地，将空坛轻轻放在脚边的土地上，仿佛放下了一个时代。

　　他抬起头，望向天空，望向那轮初升的、光芒万丈的太阳，又缓缓环视这片浸润着赵小满生命最后痕迹的沃土。他那石雕般的脸上，终于出现了一丝裂痕，一种混合着无尽悲伤与释然的复杂神情，一闪而逝。

　　尘已归于土。

　　魂已融于地。

　　她，终于以这种最彻底的方式，回到了她最初的起点，也实现了她最终的圆满。

　　李青山佝偻的身影，在金色的朝阳下拉得很长很长，他默默地、头也不回地，走向田埂上等待他的人群。身后，那片半亩地，在晨曦中，寂静无声，却又仿佛充满了某种浩大而永恒的生命的律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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