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8章 吸收

　　当那团红色毛球融入身体，启明的意识瞬间沉入深海，身体的感官被逐一剥离。

　　世界化为纯粹的黑。

　　但就在这片物理意义上的黑暗抵达终点的刹那，另一种视觉，于更高层、更疏离的维度上，陡然睁开。

　　他看见了。

　　他看见公司群聊的界面，信息正一条接一条地蹦出来。

　　聊天的内容清晰无比，都在谈论昨天下午——谈论启明如何英勇，如果不是他，公司将蒙受怎样的损失，众人又将面临何等可怕的危害。

　　视野的主人手指机械地向上滑动，屏幕滚动，一条，又一条，密密麻麻，仿佛没有尽头。

　　翻过一屏，再一屏，触目所及，依旧是他人的赞叹，是关于启明这个名字的反复咀嚼。

　　一股没由来的烦躁感，像是砂纸在心脏上摩擦，粗糙而刺耳。

　　画面戛然而止，如同被粗暴切断的信号。

　　下一块碎片紧接着拼凑起来。

　　是公园，午后。

　　他看见锻炼的大爷，闲聊的大妈，还有那些步履匆匆的路人。

　　他看见他们都朝这边投来鄙夷的目光，那目光如芒在背，带着毫不掩饰的嘲弄。

　　他看到面前用简陋支架架着一部手机，旁边还有一个刺眼的圆形补光灯。

　　手机屏幕里，直播间的观众人数，是一个刺目的 0。

　　偶尔，数字会跳动一下，1 刚刚出现，一条弹幕便飘过——“无聊”，或是更简短的“？”，然后，数字再度归零。

　　那股烦躁感开始沉淀，变得粘稠，压得人喘不过气。

　　画面开始撕裂。

　　他看到了自己，离职那天，周围都是围过来表示不舍的同事。

　　他看到了地下车库里，那辆线条流畅、颜色扎眼的星环Y7，静静地停在那里，像是一个无声的嘲讽。

　　他看到了那个冰冷的雨夜，一扇房门在他面前“砰”地关上，决绝地隔绝了内外。

　　他看到了车水马龙的大街上，自己一脸冷峻，正对着视野的主人说着什么，话语的内容听不真切，但那种居高临下的姿态，清晰无比……

　　画面越来越细碎，切换得越来越快，最后，所有影像陡然崩碎，跌入无声的深渊。

　　无边的黑暗，无尽的死寂。

　　不知过了多久，在这片虚无的某个位置，“嚓”的一声轻响，一簇微弱的火光燃起，一闪而逝，像是有人点燃了一根火柴。

　　豆大的焰苗顽强地跳动着，照亮了它跟前的一幕。

　　他看到了，一个被牢牢绑在木桩上的人影，正在熊熊燃烧的火焰中痛苦地扭曲，而在那火光之外的黑暗中，是无数攒动的人头，是高举的手臂，是狂热的欢呼与喝彩。

　　轰——！

　　火焰如决堤的洪流，瞬间吞噬了整个维度的黑暗。

　　……

　　“呃啊——！”

　　一声嘶哑的呐喊，启明像被无形的巨手从噩梦中拽出，猛地坐起了身子。

　　身边，诗怀雅和周琳焦急的脸庞就在眼前，她们的嘴唇在开合，似乎正大声呼喊着什么。

　　但那些声音像是隔着一层厚重的水幕，扭曲而失真，启明只能捕捉到一些破碎的音节。

　　“启明！”

　　“……怎么样？”

　　“……醒醒……”

　　他捂着剧痛的头颅，大口喘息着，冷汗浸湿了额发，心脏在胸腔里狂乱地擂动。终于，随着急促的呼吸缓缓平复，那层无形的隔膜开始消散。

　　就像是镜头的焦距被缓缓拧正，失真的声音与模糊的视野逐渐重合、清晰。

　　周围的一切，终于恢复了原有的模样。

　　胸腔的擂动渐渐平息，脑海中针刺般的剧痛也随之褪去。

　　混乱的思绪如同退潮后的海浪，启明迅速将方才那些碎片化的画面串联了起来。

　　视线的主人，显然是赵坤。

　　自己的猜测果然没错，那些五颜六色的毛球，就是破除这场无形侵蚀的关键。

　　唯独最后一个画面……那个被绑在柱子上，被大火灼烧的身影，以及周围人群的欢呼。

　　那绝不是赵坤的记忆。

　　那个场景，他隐隐有些印象，仿佛在哪见过，但一时之间，却又无论如何都想不起来。

　　想不起来，那就暂且作罢，眼下的处境并不安全，当务之急，是先找到明素心。

　　虽然自己最担忧的——明素心碰上那红色毛球的危机——似乎已经在这场意外中稀里糊涂地被解决掉了，但谁也无法保证，会不会还有其他类似的情绪聚合体。

　　比如……恨。

　　必须尽快找到她，提醒她必须时刻保持警惕，千万不能被任何极端情绪冲昏了头脑。

　　而且最关键的是，在吸收了那枚红色毛球之后，启明能感觉到，自己似乎有了一点不一样。

　　一种隐隐约约的感知，在他脑中浮现。

　　他感觉不到那是什么类型的毛球，也无法确定其精准的位置，但却能感觉到大约的方向和数量。

　　之前在楼上碰到的那枚黑色毛球，已经不在这栋楼里了。

　　准确来说，是这附近都感应不到任何毛球的存在。

　　但是，在之前发生爆炸轰鸣的那个方向，他能清晰地感觉到。

　　在那里。

　　他能感觉到，在那个方向，存在着一个毛球。

　　......

　　也就在启明吸收那枚红色毛球的前一分钟。

　　空旷的工厂内，林岚蜷缩在一座巨型机械角落，一手紧握着手枪，枪口警惕地对着唯一的入口，全身的肌肉都绷紧到了极限。

　　她此刻的样子颇为狼狈。

　　几缕汗湿的发丝凌乱地贴在脸颊，额角一道凝固的血痕，身上的作战服也被划开了数道口子。

　　最奇怪的，是她的双唇。

　　那两片嘴唇以一种极不自然的姿态紧紧贴合，不像是在闭嘴，更像是被一根无形的丝线死死缚住，连一丝缝隙都无法撬开。

　　“哒——哒——哒——”

　　清脆的高跟鞋敲击水泥地的声响，突兀地在空旷的厂房内回荡开来。

　　那声音优雅而从容，每一下都仿佛踩在人心跳的节点上，带着一丝猫捉老鼠般的戏耍与惬意。

　　赫拉的身影出现在入口处，她闲庭信步般地走进来，丝毫不在意暗处可能有无数枪口正锁定着自己。

　　她扫视着四周，妩媚的声线里带着一丝慵懒的笑意。

　　“躲猫猫的游戏该结束了，小老鼠。你身上的血腥味，可是像黑夜里的灯塔一样……鲜明呢。”

　　她的话音在厂房里漾开，带着令人心悸的穿透力。

　　林岚屏住呼吸，将自己更深地埋入阴影之中，枪口依旧纹丝不动。

　　赫拉的脚步声越来越近，她的身影在月光下拉长，扭曲，像一个优雅的死神，正不紧不慢地走向她的猎物。

　　十米，五米，三米……

　　眼看，她就要绕过那台遮挡着林岚身形的巨大机械。

　　那优雅的“哒哒”声戛然而止。

　　她的脚步……停了。

　　赫拉的身形僵在原地，脸上那副戏耍猎物的玩味表情，在刹那间冻结，然后像是脆弱的冰面一样寸寸碎裂。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焦急与愠怒。

　　“……怎么会？”她喃喃自语，先前那从容不迫的姿态消失了，眉头紧紧蹙起，“有人吸收了「情绪」……是谁？”

　　她没有再向前一步，目光甚至不再扫向林岚可能藏身的方向，仿佛那边的猎物已经变得无足轻重。

　　下一秒，她毫不犹豫地转身，高跟鞋与地面发出一次急促的摩擦声，身影一晃，便已迅捷无声地消失在入口的大门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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